《共筆,組頭》
作者:醫學七 李治中
一進大學,各式甚為陌生的詞彙如潮水般湧來,簡單一點的比如迎新茶會上,學長說:「好的,那我們現在開始來『自介』吧!」我搔搔頭,不明所以,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自我介紹」的俐落講法。「嘴砲」、「腦殘」也是大學生恆常掛在嘴邊的用語,大致可以顧名思義,卻不是很容易精準下定義。至於「夜唱」、「夜衝」,分別指的是深夜或凌晨時分去唱KTV,以及半夜一群人騎機車到某處悠晃。混雜在這些詞彙之中,「共筆」和「組頭」,也在大學伊始,一併進到我的生命裡,為我的生活增添了諸多色彩,滿足了我不少虛榮,卻也帶給了我許多不眠的夜晚。
也是進了台北信義區這所醫學院才知道,醫學系一個班竟有一百六十多人,就這麼擠在一起上課。每堂課都好像是聽演講,上課從來都是PowerPoint,透過單槍,投影在巨大的屏幕上。弔詭的是,座位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幾個,料是校方早就預期我們不可能每堂課都全班一個不差的出席吧。我們出席率也確實不高,平常若有一半的人到課,就相當不錯了,遇到那些風評惡的老師,或者是考前一兩天,那些暫時不太相關的課,可能就只有四十,三十,甚至二十幾個人出現。
為什麼我們敢這樣胡亂的翹課呢?實在是「有恃無恐」啊。然而這裡指的並不是聰明或者才智一類的東西,也並非毅力或者耐心這樣的美德,雖則部分的人或許兼而有之;我們所「恃」的,就是「共筆」。
「共筆」應該是「共同筆記」的略稱,雖然我也沒有辦法百分之百肯定,但核心精神肯定是「共同筆記」。初入大學的時候,我們立即就依循了學長姊的指導,承接了共筆的傳統。班會上除了選出班代、學藝、總務,最重要的,便是依照每學期的科別數目,在班會上自願或者投票,每科選出一位負責人,稱作「組頭」;每個組頭再依該科的學分數目,以自己的人脈找到一定人數的「審稿」,剩下的同學,再每三個人分成一組,是為「製稿」。
在共筆體制下,每個人都得按規矩行事。每一天,每一個小時的課程,會安排一組製稿記錄老師上課的所有重點,並且以老師的投影片為基礎,每人製作出該堂課1/3內容的word電子檔。格式內容皆有所規定,例如條列時,各主題是一二三,次一層是ABC,再來是123,甚至中英字體,都有要求。按規定,製稿必須在上課的隔天晚上十二點整,將檔案上傳到學校提供的網上空間,逾期每人罰款一百塊錢。
乍乍聽起來,製稿好像非常可憐,其實並非如此。我們倚恃共筆,共筆則倚恃名為「PowerCam」的軟體。一般若將上課內容錄音,回去聆聽複習的時候,常常很容易找不到老師正在講哪個部份;或者這一段明明會了,很想快轉,卻又怕一快轉不知道會轉到哪裡去。Powercam,正是終結這樣困擾的時代產物。學校裡的每一台上課用電腦,都裝設有這個軟體,上課時只消徵得老師同意,開啟此軟體,便可以將老師講的話對應著投影片錄下來,回到家開啟檔案,點選投影片,老師就會從選定的投影片開始講解給你聽。就連滑鼠游標的移動,說話時正指著哪一個關鍵字,都清楚記錄著。對於認真想要回家複習的學生,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工具。我們將之再推進一步,不用每個人都回家複習,每堂課安排一定的人,這些人上課時記點筆記,回去則好好按著PoweCam製作電子檔,每人不過二十分鐘。
偶爾有害群之馬隨便亂做敷衍了事,所幸我們有審稿,可以預防這樣全班受害的情形。審稿是概稱,還可細分為初審、複審。稿件上傳後,初審必須整合三個人的檔案,連貫標號、頁碼等,並且再次對照PowerCam,逐段逐頁校閱,修正錯誤,潤飾文字,調整排版,完成之後,再交到複審的手上。複審的工作比較輕鬆,格式和排版大致不須再費心,只要再次確認內容的正確即可。待複審也校閱完畢,大致就是一份完整的稿件了,但距離送印、出刊,則還有一小段距離,這時,就是組頭出馬的時候了。
組頭的工作比較曖昧,部分會再重新審閱一次稿件,做最後的增刪、調整;部分則不再過目稿件內容,弄出封面來,把老師以及該本共筆負責同學的名字打在上面,選定封面紙張顏色,也就成了。
成品是B4的紙張,最外的一張顏色不同以作為科別的區分,內頁則是相對比較保護視力的米黃色紙張,中間釘上騎馬釘,對折後,就是一本可以翻閱的書冊。進駐在校園內部的影印行,非常熟悉這類印刷業務,他們也必須要熟悉,因為一本四十頁的共筆假設是二十五塊錢,班上印一本就要四千塊錢,一個科目一學期大概要印上二十本,而忙碌的時候一學期可能有七八個科目,算一算,是個很驚人的數字。是故影印行老闆或店員見到各科組頭出現時,總是笑容滿面,就怕哪裡服務不周到。為此班上每個人一開學就要預繳三千塊錢的共筆費用,雖則無奈,但大家都繳得爽快,因為共筆實在比課本好用太多太多了。
課本很可能一本就要兩千多塊錢,而一整學期怎麼樣都不可能只有一個科目需要買課本,有時候一個科目指定的教科書甚至有三五本,怎麼辦呢?乾脆都不買,反正有共筆。從內容而論,不管是病理學聖經Robins’,或者內科學聖經Harrison’s,都不是短短一學期十八週的時間可以吸收得了的,而老師上課的投影片多半包山包海,博採各派之說,佐以自己的臨床經驗,再放上各國新近的研究論文,往往要比課本要來得更博雜也更切中臨床的要點。承接老師的上課資料,經過整理、以自己母語寫就的共筆,怎麼樣也比看了讓人抓不著重點的英文要來得親切許多,所以,多數人都讀共筆,並不常翻閱原文書。怎麼,醫學生竟不讀原文書?且慢以輕鄙的眼光望向我們,共筆裡面專有名詞,諸如病名、器官和組織的名稱,仍以英文或拉丁文書寫,總還是維持住了那麼一點專業吧。
老師們不太喜歡我們讀共筆,說是只讀共筆將學不會如何真正地學習。我不完全反對,可是,曾有一位同學,大體解剖學他買了課本慢慢地讀,最終卻落了個不及格,後來他就改唸共筆了。這是很可以解釋的,一如前述,老師並不會只拿一本課本來編輯他的講義,就算完全參照同一本原文書,也只會挑想教的教,至於考試,當然是從他教了的東西裡面,挑出想考的考。不若數學、物理,融會貫通之後,可以相同的原理去解決各類問題,醫學課程幾乎門門都是歷史、地理,背得起來就是你的,背不起來或者背了卻臨時忘記,就等於不會。既然如此,考慮到腦容量有限,要背哪些東西,當然要精挑細選一番,要讀當然就讀共筆。也有老師不排斥共筆,覺得這樣一個學生自己發起的組織,有助於學習如何盡自己的本分、如何與其他人相互合作等等。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試想,一個這樣龐巨的班級,竟可以嚴密組織並且有效率地分工,訂定規範,彼此約束,實在是很值得一些掌聲的。
常有人說,大學就是社會的縮影,在其中能學到許多許多;我覺得班上正像一個小社會,而我則在其中有各式樣的收穫。譬如製稿這一方,就曾經多次和審稿、組頭這一方槓上,要求合理的待遇,或要求尸位素餐的審稿、組頭下台;審稿和組頭這一方,對於那些拖稿,或者很不用心製稿的同學,也會有些怨言,累積久了,則可能突然爆發,在bbs班版上興起一場惡戰。所幸,每次最終大家總能彼此諒解,大事化小,繼續上課,繼續作共筆,畢竟,共筆是大家賴以維生的根本,不可有一日停擺。
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上學期,這段在學校唸書的九個學期裡,我總共當過六次組頭,依序是普通生物學、生物化學、胚胎學、病理學、傳染病學、家庭醫學,是班上當過最多次組頭的人。第一次興起當組頭的念頭,並非有什麼雄心大志,不過是大一上,一切未上軌道,覺得那時的共筆很有一些進步空間罷了。當時,還很怕會有人和我爭奪這職位,在彼時居住的宿舍四界遊走,到處向同學拜票。初次擔任,很想要有一番作為,盡全力把事情都做得盡善盡美──封面老早就設計好了,內文要放的笑話和科學新知也好認真地蒐集,又多虧非常認真負責的審稿大力輔佐,於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普通生物學共筆——,可以面無愧色地說,做得真是相當不錯。前一陣子去到影印店影印文件,赫然見到如今一二年級的別系的同學,拿著我們當時的普通生物學共筆,對著老闆說:請幫我複印兩套。
我覺得自己是適合擔任組頭的,為我有一點強迫症的傾向。我受不了封面上老師甚至同學的名字被打錯,待下一本共筆出來,內頁才輕輕淡淡地寫著:請把誰誰誰的名字改正。也受不了內容謬誤、排版紊亂,明明有三到四個人經手,怎麼能這樣不用心。最無法忍受的,則是最基本的標點符號。中文書寫明明該搭配全形的標點,就有人偏偏要用半形的英文句讀,全是半形也就罷了,卻是前一個是半形的逗點,下一個就換成全形的逗點。看了肚裡一把火,心情都不好了,遑論吸收共筆中的知識。其他人雖然不至於如我一般偏激,但類似的抱怨還是有的,所以我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常常一不小心舉了手,就又當了一整學期的組頭。
組頭握有的那些權柄實在太吸引人了。共筆封面通常有個既定的格式,最上面是標題,下面按照組頭個人興趣放上圖片,圖片之下則打上負責該本共筆的審稿和製稿,以及授課老師。關鍵就在那張圖片,作為組頭,你想宣傳最近要上映的電影,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興趣,或者覺得夏天太熱了,想放幾張網路上抓來的照片讓大家清涼一下,都是可以的。最重要的是,共筆封面的後一頁,是相沿成習的,「組頭的話」專區。若屆考試期間,寫的當然是從學長姊那邊打探來的考古題,或者是老師有意無意透露的考試訊息;平日裡,則是組頭想寫些什麼就可以寫些什麼的「組頭專欄」。比較「宅」的組頭當然是傾全力介紹自己最近看了什麼樣感人的動畫或漫畫,要大家一定也要找機會去看看才行。對電腦有狂熱的組頭,則是一再提醒大家資訊展的展期,復諄諄叮嚀某某產品千萬不要買,買了就是冤大頭。至於我,則多半記錄自己的生活,或者班上發生的大事。不好意思地要在此坦承,我花在寫組頭的話的時間,往往要比我審閱共筆內文加上設計封面的時間多上許多。有時為了準時送印,不小心就會弄到天亮,室友或者不明所以的同學常覺得我非常辛苦,對我多少有點敬佩,我總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有一半的時間我都在苦思如何寫出有趣的組頭的話。
發共筆的時候,是要一個個登記後才能領取的,因為若不登記,同學間常會彼此互相代領,最後老是會有很多人沒有領到。於是,一週裡的好幾個中午,在學校的穿堂,常可以見到一大群人,先是聚集成團,一俟發共筆的同學出現,立即乖乖排好隊,等待領取。若是發放我負責的科目,彼情彼景,總會讓我獲得極大的滿足,因為我總會跌入幻想,很以為大家這樣急切地想要領取共筆,都是為了看我寫的組頭的話。應該少有作家能夠目睹一百六十位讀者在書店或在哪個地方乖乖排隊等著領取自己的作品吧,且領回去之後,又是一定要讀的,為此,我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寫作者了。
在學校的最後一學期,為了能夠專心地書寫組頭的話,我奸巧地選擇了比較輕鬆的科目──家庭醫學。內容多半就是一些衛生、公衛方面政令的宣導,全是打高空的話。如此空洞的科目,通常我兩個小時內就可以將稿件審閱完畢,接著,便可以好整以暇地來寫我的組頭的話了。這一整學期的「家醫組頭專欄」,以自以為活潑有趣的方式記錄了五上在學校的心情以及生活,除了同學們似乎讀得頗為開心之外,也為自己這個階段的生活留下了註腳,往後想要回憶,也才有個憑藉。
在校這幾年,我一直等待著班上發起一個「黃金組頭」或者「最佳組頭」之類的票選活動,可惜遲遲沒有等到,卻是在授服典禮時,被指派為司儀的那位同學,在營造感傷、離別的氛圍時,說著,我們不會忘記某某老師,我們不會忘記某某夏天我們如何熱血,我們更不會忘記如何如何……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我們也不會忘記,家醫組頭永遠比內文還要有內容的組頭的話,」台下我聽了百感交集,差一點就要痛哭流涕,我可沒有事先和司儀套好喔。
共筆和組頭的種種,便是這樣怎麼說也說不完的。而共筆這玩意兒並不只是我們學校獨有,全國幾乎所有醫學院都有類似的東西,算得上是醫學院的特產。四五年來,共筆,以及組頭的身份,給了我很多,也影響了我很多,但我想不只是我,台灣各地的醫學生想必都從其中汲取了很多養分吧。台大醫學院在前幾年曾舉辦「共筆三十年——台大醫學系共筆展」,顯見共筆歷史之久遠以及其影響力。不知道在台灣的醫學史上,共筆有沒有被記上一筆呢?我不曉得,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在我的生命裡,共筆肯定是記上好大一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