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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

作者:藥學一 許仲普 

  「下一站,終點站,台北。」

  倚著窗口的手臂有些麻了。   溫暖的火車到站語音喚起車廂上所有疲倦的身影,那些一路從不同城市搖晃上來的,都同時各自朝著不同方向拉展自己的軀體,車廂狹小的空間頓時更加飽滿。跟著伸了伸手臂,我側過頭看著玻璃窗裡自己的身影,像是寂寞和寂寞肩並肩坐在隔壁。突然,我發現裡頭有個人正好也朝我盯著。

  「先生,請問這是你的手機嗎?」

  「噢,是的,不好意思,謝謝。」

  一個穿著素面襯衫的先生將手機遞給了我,臉上掛著自然的笑容。應該是熟睡時從口袋滑出來的,我不清楚。不過謝了,畢竟要是弄丟了那個小小的螢幕我可能就同時遺失掉很大部分的世界。

  回想幾個小時前,我仍踩踏在家鄉的土地上,走習慣的路,吸吐習慣的空氣。然而現在只剩下這幾節車廂還留有家鄉味道的殘餘。縱然填了台北的學校以後我就知道這天總會到來,但所有的不捨與焦慮卻仍像是彈簧繩一般牢繫著家鄉與我,在我離家越遠之際,繃得越緊。

  下了火車,我被迫跟著人群流動。台北車站是一個很難行動的地方,我私自如此定義。第一次來到這裡,我便感受到它的龐大以及錯綜複雜。即便它有路標, 但熙來攘往的人群還是能將你的身體面向給改變好幾次,並且大幅地降低你前進的速度,尤其是當你又拎著兩大箱行李時。從前摩肩接踵只是一個概念,但此時它生動地實現。一段時間後,我被人群擠壓到了捷運台北車站。   接近捷運的出入口,刷卡的聲音此起彼落,叮叮咚咚地標示被賦予通關權利的每個個體。而比叮咚聲又更為倉促的腳步不間歇地運行著,整個空間轟隆成一片躁動的忙碌。

  記得是要搭板南線的。但在那之前得先儲值剛買的悠遊卡。   「請選擇服務項目。」

  「請放入紙鈔。」

  「紙鈔全數插入後,請按確認鍵。」

  「悠遊卡加值中,請稍候。」

  「請儘速取回悠遊卡。」

  「請選擇是否列印收據。」

  清脆的聲音清楚地跟我的動作對話,禮貌而秩序地引領我完成儲值。原來在當兵以前,我們都早已不自覺地習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儲值完畢,小聲道了聲謝後,我取回那綠白相間的卡片,轉身將自己沒入那片忙碌之中。

  「下一站,捷運市政府站。」

  列車飛快的速度稍微緩了下來。國語之後,捷運語音又接連以另外三種不同的語言複誦著方才溫馨的提醒。於是,有些人開始離開座位並且緩滿地向車門方向擠進,有些人將他們的手離開了原先給予他們莫大安全感的拉環收拾東西,而另外一些人在突然空出來的位置前躊躇,暗自思付著是否應該坐下。是這站要下車的我記得。於是我在不同形狀的軀殼中間找到了個縫隙,並且像發現綠洲般急忙站起,加入與車廂共同擺盪的節奏。我想,這就是城市吧,熱島效應以及很有默契的擁擠,努力在香水與汗臭味間找尋一個喘息的位置。滿身大汗的我在冷氣過強的捷運車廂中拎起行李,站在車門前靜靜等待下個指令。

  「捷運市政府站,往101、台北市政府的旅客,請在此下車。」

  「左側車門。」

  然後周遭的人有紀律地集體轉向左方車門。該下車了。

  出了車廂,我便一腳踏上了昂貴的土地。昂貴,因此精密的利用非常必要,於是我發現原來市府捷運站是和百貨公司合而為一的。而我也因此發現,那些同我一起出了捷運爾後轉進百貨公司的人們,就連逛街,腳步都如此匆忙。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出發的那個地方是那麼不同。也罷,我不是特意來逛街的。然而,由於捷運地下化,想出捷運站就必須找地方回到地表。行李提得酸了,於是我決定搭乘手扶梯。手扶梯黑色長方形的踏階不斷由地表浮出,上面是一個個以幾乎相同姿勢相同表情被運送的人們,像工廠輸送帶,在輸送著一個個規格製造的產品。輪到我被運載於是我踏上踏階,順便也為我的行李安了一個位置,在這時候我跟我的行李地位是相等的。

  「請握好扶手,站穩踏階。」

  捷運站之外,迎面而來的除了便捷的公車站牌,還有不大習慣的陽光。自火車駛入這個城市的邊界之後,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陽光。於是我放下行李,一個人兀自站著如一株植物,貪婪的汲取那些灑在我身上的黃亮光點。然而,這樣的際遇沒有存在太久,因為公車已經到站。費了一番力氣將自己給擠進了膠囊似的市民小巴士,在大台北的心臟地區,準備運行於各種大城市的交通動脈,並且前往未來半年我即將入住的學校宿舍。

  「下一站,黎雙公園。」

  公車飛快的速度稍微緩了下來。國語之後,公車語音又接連以另外三種不同的語言複誦著方才溫馨的提醒。與捷運如出一轍。自你踏上它的土地之後,這個城市的溫暖就以它慣用的手法不斷延續。

  下了公車後我輕鬆的找到了就位在公車站旁的宿舍。管理員在我進去之後給了我一個屬於我的編號,B208。領了鑰匙我上到二樓,依照管理員所說編號的2是代表樓層,那麼接下來,我得找到第八間房間。狹窄的走廊昏黃的燈光,一個即便我住了再久都不會稱之為家的地方。

  進了被分配的房間,我先將行李擱在一旁,只拉開了最側邊的拉鍊,在未開燈的昏暗房裡翻出鍾文音的《豔歌行》。「你失去光,但還有聲。」書序這樣寫到。我忽地想起稍早前給我撿了手機的那位先生,以及他溫暖的聲音跟笑容。於是我拿出手機,凝視許久,許久。究竟明天我能否看到如今天一樣的陽光呢?我想著,按了下手機。

  『明天天氣?』

  「會下雨,要記得帶傘。」

  Siri這樣回答,機械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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