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家》
- 散文組佳作
- Jun 8, 2014
- 7 min read
作者:醫學二 劉洸含
南部老家重新配過了電路,據父親說,是有次插頭融化在座上,安全起見,索性全部整理線路。而最熟悉的那組,由左到右:樓梯、廚房、廁所,數十年如一日的順序,頓時錯亂:樓梯、廁所、廚房。
祖母房間的延長線插上過多的電器是主因。健康走下坡,身子受病魔辣手折磨而日漸孱弱,畏風寒招來了電暖器,蚊蟲肆虐引進捕蚊燈……祖母的房間裡充斥著大小吃電量龐大的電器,延長線上的插孔,卻仍比不上祖母心理、生理上的千瘡百孔。一日和弟弟聊到,才赫然發現祖母已消瘦三、四年有餘,這段時距理恰逢我歷經大考,負笈北上,似乎這段祖母抱病時日被抽離了我的大腦凹槽,或者,是因為地理空間的拉長而失去了精準對焦的能力。
第二年的大學生活搬離了宿舍。尋尋覓覓租屋處的種種景況,負片般流轉:流轉于網路上的每一則希望,駐足公佈欄前默默記下每一個可能,千方百計向同學、向北部親戚尋盼,還有總是晚了一步撥出的電話,謝謝再聯絡、早已租出的回應……過程繁複但至少,終於輾轉找到一個落腳處。與同學們合租了一層公寓,位置在學校附近、都市核心邊陲地帶,勉力以一紙合約,換得了暫時稱作家的家。
姑姑住在距學校約莫一小時捷運加上步行的路程,在急切嘈雜的都市調性中,我無法切割出每天兩小時的通勤心力,所以選擇只在週末的時候返往姑姑家。位於四樓的公寓,往往加重些呼吸的力道拾級而上。姑姑家裡有張雖然不怎麼高級舒適卻有著致命吸引力的老舊沙發,造就了三餐老想呼叫外賣的懶惰習性,本該揮霍在陽光下的分秒,都被我不經意地虛擲在沙發上頭了。
三個家,在地圖上連線出一個鈍角三角形,最長邊是學校跟故鄉的直線。
有形的距離本不該是阻礙心靈連繫的因素,我卻日復一日淡忘,淡忘本該打回家的話語,遺失應該送上的關心問候。迴繞在思考中的自我評價,是宛若馬克思共產主義下工人對其所執行的工作孵化萌芽的「異化」感。遙遙地望著故鄉的方向,披著冷峻旁觀的目光。
清明回鄉,要搭姑姑的順風車。
鐘聲一穿越透明堅硬的空氣塊,鑽入耳殼和鼓膜共振,宣告假日展開。從學校回到租賃處,得穿過緊鄰翠綠如茵向榮綠草皮的停車場,相襯之下,水泥柏油組成的停車場,更顯斑駁。一小時三十元的付費方式,將時間計價以金錢,在一天當中不同的時段裡,其上歇息的鋼鐵四輪巨獸數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車輛進出之際所遇見的木欄上昇下落,吞吐著烏煙瘴氣熱度的排氣管,投幣交易證明的機器,機器散發出的死硬氛圍。
我熟練地算計穿越車輛墳場的路線,穿梭,兩輛車的間隙,為的是取得最短路徑。跨越白線格子,還有零星狗糞,濕潤的,乾癟的,粉碎的,蒼蠅圍繞的。轉過一個直角左右的弧度,右手側一區老舊單層矮房眷村,左手是停車場的圍牆,如軍營被沒收囂張凶狠倒鉤鐵絲網後,剩下的乖巧樸素的洗石子牆面,牆面盡頭,可見兩幢相互垂直的灰樸水泥建築,一格一格的空間跟學生宿舍格局相仿,卻隱約可從半敞窗有瞥見家庭式的組合,生活在一方小天地。我猜想那也應該和過去此區屬部隊駐地有所關聯。
小巷橫越排排長龍矮屋,晾在外頭的衣物,罅隙間不經意流瀉的電視喃喃聲響,鼻子呼近呼出家常廚房炒菜的醬油味兒,路旁幾隻狗兒,慵懶曬著肚皮,大概就是一路走來狗糞不斷的元凶。上了年歲的婆婆伯伯操著一嘴外省口音,熱烈交換著街坊鄰居的小道消息。緩緩地,一切都靜靜緩緩地,在眷村小巷裡流去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祖母生病前,也是八卦集散中心,閑來悠哉的午後,踅在衢衖之間天南地北,或者小賭怡情養性,要不就直接「侵門踏戶」採訪左右,種菜澆肥亦難不倒她。洗腎後體力下滑,肌肉失去原有的支撐力道,癲頗吃力行走的祖母,還曾跌了令全家人魂飛去一半的跤。久病侷限了她的自由,更扼殺了她原本好勝爭強的性格,將其削弱成一具皮包骨。病痛一發,她便成了無助絕望的老者,哀嘆著不如死去何苦受折磨的負面話語,折磨著自己,也折麼著家人。
很少在眷村旁的小路看見年輕人,就如同我也不在祖母身邊。
寒暑假回老家,一整天見祖母昏昏沈沈,椅子上、床沿邊,或是看著電視打盹。祖母不說話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過去來去隨意不受阻礙的歲月?亦或不可為人道的寂寞?陰影漫上她漫布皺紋的面頰,為祖母一如往常的安靜,添上一筆無以道透的愁緒,那被折騰的靈魂。
穿眷村而過,接壤著與新穎無緣的老舊社區——我住的地方就藏在其中一角。縱緊鄰首善精華地段,這社區以自己的腳步存在著:青粥小菜、饅頭夾蛋、豆漿油條的中式早餐店混搭常見的西式早餐,中型超商,尚未絕跡的雜貨店,晨市生猛喧鬧吆喝著震天價響,紛飛喊價寒暄家常話。夜的帷幕一拉上,變成了學生、上班族追索一天勞累從所需熱量的寶地。白天黑夜兩種形式截然不同的面貌,變動著。
弟弟跟我說,離家不遠的某某處竹林又消失了,挪去建屋、種植較高經濟作物等等,總之就是消失了。兒時踩著泥濘奔跑的小徑淹沒在荒煙蔓草中,我連告別都來不及說。是不是所有的變動都朝向一種方向?朝向利益的長路不再回頭?我不曉得,只是在每次回老家的同時,去探訪曾經嬉鬧過的每處碧綠:離去的、消失的、殘存的,還有少許倖存如舊的。
母親每天清晨趕赴市場,打點家人早餐及所需食材。傳統市場的脈動鮮少因時地而有所變動,有的只是些微的特色差異。母親就這樣日復一日糾結在數字斤兩的你來我往,撐著家裡的收支平衡,孜孜矻矻著。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歲月,一個閃神間老去。她總惦著遠在北部求學的我,我也淹沒在例行公事之中,偶有一兩回想起兩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她,還是沒能鍵下在手機上僅只數公分來回即可撥打出的號碼。心底悔疚,只好自我搪塞以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但真正的問題點是我越發掌握不了和父母對談的能力,深知自己不是個嘴甜的小孩,害怕過多的留白頓點停留在對話間不過助長尷尬的漩渦。
回家整理完行李,關上短時間內改造而具備一點自我風格的,三四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鋪上海綿軟墊,矮小的和室桌,四層書櫃填滿深刻思想以及他人的旅遊經歷,頗具玩味性的小說間雜以純文學的新詩散文。衣物散落蔓長在衣箱上頭,恣意凌亂作為對主人的無語反動。幾箱二度包裝未開封的紙箱裝載著未整理,也難以清晰憶起的雜物群,案頭擱置設計、文學雜誌,放不進書櫃的文本。怕弄皺而懸吊在窗簾桿上的幾件襯衫,隨風飄動,帘也隨風動,陽光若隱若現,逐漸消去。
室友也都回鄉掃墓去了。時間是賊,偷溜得快,拎著行李進捷運站時,業已嗅到夜的氣味。
搖搖晃晃擁擠的人群滯礙著空氣流動,沒有一個人解得開腳步下交織編織出的網,所以就奮力來回替換,行走著,受困著。人人都急切趕往錯肩而過的他或她不曉得的目的地,每一個篤定的步伐都堅決地走著,卻都好像被ㄧ雙看不見的手操弄著,偶戲般活著。
姑姑家所在的社區外是座蠻大的室外體育場,高光度LED燈映照出錯亂的影子,稱職扮演著另外一個漆黑的主人。走進社區裡,警衛老伯騎著腳踏車逡巡來回在羊腸徑中,表哥曾開玩笑地說,警衛伯伯們都老到騎車也追不到跑步的賊。直走,右轉,左轉,再左轉。不見月兒遑論星子,按下四樓右側電鈴。來的路上沒有看見姑丈的車子,社區裡車位難求,姑丈的車怕是又流落在某個付費的停車場吧。
父親是個極端吹毛求疵的人,他習慣于一個安全變動不大的固定模式中,所以家門外的位置,幾乎等同於他個人專屬,好像沒有把車停在那裡,他就渾身不對勁一般。假日若是遇事外出,必定以腳踏車佐以垃圾桶固守其位,執著程度令人驚歎。夜裡他會把機車、鐵馬收入家門,門窗再通通上扣,鎖起。想讓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中,當然也包括家人,我常被他筆錄詢問式求證諸如:「現在在哪裡?」、「回家了嗎?」等事項。即使了解出發點為何,偶爾還是會對此般查勤式電話煩不勝煩。向本人反映過後狀況有些許改善,當然有這樣個性的父親做後盾,偶有托他處理的事情定然穩妥無誤,副作用是過度詳細且繁複的確認。
上了樓,問候了姑丈、姑姑及表姐,表哥出國讀書。洗過澡後就擠上那張沙發,安心熟悉的鬆軟程度,遁入慵懶步調,放鬆的小天地。咀嚼著電視螢幕上排練好的台詞,吃著自臨近夜市帶回的宵夜,沉沉浸入沙發合成同一種色調,舊舊斑駁的米黃色。在姑姑家還有一個惡習是,明明就沒什麼正經事,但就是捨不得上床睡覺,好似要珍惜醒著的每分每秒,讓不停切換的頻道蠶食睡眠的有限空間,呵欠連連……
老家除了弟弟外,家人的健康皆微恙,也包括歲月不饒過的姑丈、姑姑。姑姑養了一隻狗,也是隻老狗了,叫做米尼。老是敵不過瞌睡蟲的攻勢讓牠老是睡睡醒醒,但只要一有家人回家,牠便一反常態,生龍活虎亢奮來回繞著圈子,累了,在靜靜窩回某個人的腳邊,舌一攤,氣一吐,徐徐進入夢鄉。
是夜,我看著米尼,腦子轉著回南部老家的事,幾個字眼閃過:簡單的幸福,陪伴。
瞄了眼時鐘,十一點多,我撥了通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父親。
「喂,老爸嗎?我明天要回家了。」
「啪!」我走進廁所,廁所燈卻沒亮,廚房燈卻亮著。「我又開錯了啦!真不習慣,每次都要進廁所卻打開廚房的燈。」我嚷嚷著笑了,大夥都笑了。
阿嬤,老爸、老媽和老弟,我到家了。
* * *
評審評語:文字驅遣能力頗佳,借生活中微小的細節表達深沈情感。 書寫往來於三個家之間的情感流動,主題與文字均有可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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