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
- 小說組優等
- Jun 14, 2015
- 19 min read
作者:醫學五 吳紋綾
章一、
不是一定有戲劇性的故事才能傷害我,但是一定要有愛才能變成折磨。
翻開報紙,這個世界上還是那樣的喧囂。我看著那個人微禿的前額想起了擲地鏗鏘的每一句台詞:誰愛C國誰又是賣國賊,滿腔的熱忱都是為了你為了我……我在想哪天等發明了交叉比對的軟體操作,這個黨和那個黨(或許還加上那些善於炒作的節目主持人)的宣言台詞是否都有重疊之處。我是如此厭惡這樣的言詞---因為那像是嘔吐物灑滿視線所及之處---但是我又必須咀嚼這些殘渣,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負責設計這些話語的外觀,然後讓他們懸掛在顯眼的地方汙染更多人的視線和腦袋。
這實在偏離我的夢想太遠。
我還記得光輝歲月裡,閃爍著我們想要的新未來。在學校裡我們用麥克筆和整個夜晚的時光,畫出每次集會的海報,因為找不到足夠大的拷貝機而必須手工複製,蓋上訓導處的印章然後覆蓋每個我們所能找到的公布欄。而最辛苦的是校際間的辯論比賽,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語氣慢慢急促起來,論點也越來越尖銳。我用力揮動雙手幫每個音節加重音,臉泛紅,汗珠滲落。一句精彩的結辯之後,我屏住呼吸讓視線短暫下移,追隨著那滴汗珠落到地上,反彈起來碎裂成千千萬萬,然後一秒的沉默,恍然間掌聲瘋狂。
而我一眼望下去,我只能看見你晶亮的雙眼,閃爍著整個世界的色彩。
噢,是的,你的雙眼。
不管相隔千萬年,我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那雙眼睛。
同屆的肯定不記得你了,因為你從來只是站在我身邊的影子。我才是那個令校方頭痛的激進份子;但我們是「最佳拍檔」,還沒在一起時就特別有默契,活像是將靈魂剝離自己再放入彼此的身軀。印象中的你,幫我校對開場獨白,陪我挑雪白襯衫,親吻我祝好運。年輕真好,我想,四點起床跑完校園馬拉松後灌完一整瓶礦泉水,我們仍能準時開發表會還能說得頭頭是道;贏了自信滿滿輸了也告訴自己我還是能改變世界;那年代我們就算知道某些事情做了會後悔還是勇往直前。
我記得畢業前夕,大家打工湊錢訂了間高級法國餐廳。切著那份量不到兩口的appetizer,你的動作揭露了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面:出身高貴、家教良好,因為自尊而自食其力。接吻以後說再見以前我們就吵了起來。我始終不理解我們為何分開。也許平日你用與眾不同的方式嬌縱我,以沉默來應對每一場我們對理想的爭執,支持我的夢想直到你發現我把你的容忍當作理所當然。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支小小的遊行隊伍,為首的是吹小喇叭的貓。我站在大風飛揚的路邊,拉緊那件雪白的襯衫抵抗寒風。我應該離開,但降A小調是那樣的哀淒,旋律割裂了我的心。我低頭看到血液從胸口的部分滲了出來。這是一場喪禮,貓咪埋葬了雪白的鴿子,斷翅用血紅的緞帶包紮起來。小調到一個極高的顫音之後戛然而止,我發現血紅的緞帶連接到我的心臟動脈。我抬頭一看,發現你站在街角,用深不可測的表情看著我。
夢醒來,一頭是汗。
我咬著手腕連話都說不出來。
章二、
即使懷抱大理想,大學是公關事務系、專長廣告學,而廣告就是扭著身體召喚客人的娼妓。很快我就發現比起大品牌,當今最需要做廣告的是需要鼓吹自己理念的政治團體。我曾經相信理想和工作可以分開來,但是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這是一項天賦,我不能埋沒這個天賦---我不斷這麼對我自己說,自從我為A先生拍的第一張照片大受歡迎之後。直到如今我還把報紙留在資料夾的前半部:敞開雙臂的主持人背後有著那樣廣大的天空,湛藍深沉還許可了遼闊的夢想。我不記得他到底有什麼政績,但那的確為我本人---還有A先生---製造了不小的轟動。
在那之後,我開始大量銷售形象。海報。傳單。相片該出現在哪個版面,下面要寫什麼樣的文字。不管相對立場、目的為何,交到我手上的案子總有令人滿意的成績。是這樣的麻木,直到深夜離開辦公室時,我的手上提著新出爐的鮮豔樣稿而我的靈魂被遺留在大樓裡。
而那之後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樣子呢?
你落入我視線範圍的那一刻,我深深一震,自古以來被封為足以撼動天的的那股力量,此刻隨著血管一路傳到心臟,狠狠揪緊。多年不見仍然是老樣子:斯文的眼鏡,熨貼的橘色短袖T恤,修長的體格和安靜的表情。你站在車站前面和示威人群一起保護那所「過於古老」的孤兒院。在我準備側身穿過人群時,忽然一個身穿橙色的男人竄上了台,剛看清楚他的身影,台下便傳來熱烈的喝采聲。
「小孩是我們國家未來主人的棟樑,我們絕不容許帝國主義的污染!」「沒錯!」
「沒良心的政府!連孤兒的權益也想剝奪!」「沒錯!」
「我們愛C國!最愛C國!」「沒錯!」
大家跺腳著將氣氛送上高潮。原本平靜的人群忽然集中成一堵人牆,瞬間把我跟同事困在中央動彈不得。趁這機會我好好地打量了那位橙衣男子,以習慣性的職業角度。濃眉大眼,說話中氣十足而宏亮,揮舞的身體像是指揮棒,讓民眾跟隨著他的慷慨激昂大聲尖叫。噢,如果找對推銷員,他一定能選上下一任的管他什麼部長。
「老天,」走在我身邊的同事阿奇已經很不耐煩了,他皺著眉頭說,「有完沒完啊?」大概看到了我不解的表情,他帶著點優越表情說:「你幹這行的竟然不知道啊?那是劫囚黨。」
「什麼?」我心不在焉,在人群中四處尋找故人的身影。
「劫囚黨啊,他們穿著橘色的象徵自己被國家給囚禁、剝奪自由,而他們決定要幫助人民脫除牢獄……很蠢吧?我們哪有什麼需要拯救的啊?」
我沉默良久,才緩緩說:「你每天都由這個地鐵站上班吧?」
「當……當然啊。啥?」
我看著他直到他侷促不安地轉頭過去。
改革進步的腳步太快,致使整個國家的聲音太過雜亂;在雜亂的聲音中最容易被忽略掉的便是弱勢群體。我們所處的中央車站便是個赤裸裸的證據。車站有角落充滿著無力養活自己的遊民。照理說應該犯法,但是不知道是法理不外乎出於人情呢,還是因為某種潛規則,又或者純粹因為遊民已經被漠不關心的人群視為一種布景---他們帶著自己的故事默默停留,然後又在時間與空間的雙重剝削下默默消失。
此時我忽然發現你的眼睛正在盯著我。你的眼睛裡充滿似笑非笑,以及一種「早該見面了」的從容與淡定。我幾乎羞愧的要死去---為了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我;也為了我們的現今並不是我們當年眼中的未來。我跟阿奇喃喃低語後就往人潮中央擠去;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我只是看著你,顫抖著朝你前進。
然後那個女孩先一步來到你的身邊。
你中斷了對我的注視,轉身對女孩說了句什麼。老天,雖然我們之間不見已十年,但理解你如我,瞬間就知道了:她是你新的知己。她跟你一樣身著亮橘劍眉下是一雙聰明的眼睛。你再次看向我時招著手讓我過去;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停下了腳步。就在我拿不定主意該鼓起勇氣迎向你還是就此退避時,上天幫我做了選擇---台上結束了演說;台下報之以熱烈的回應,造成了小小的騷動,逼得我不得不退回原位。
就在快要到達同事身邊時,我聽到阿奇酸溜溜地這樣講:「---就是隻黃蜂還敢這麼嬌\。」其他的同事立刻發出了同意的輕笑。
我頓了一下腳步。
然後揚起了頭,像是沒事人般走了過去。
在看到我時,同事們立刻露出了熱情的微笑:「還以為你不見了呢!正要去廣播!」「走走!被這活動搞得心情好煩,喝一杯去!」
章三、
黃蜂,黃蜂,好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叫我了。
黃蜂是一個統稱,指的是我這樣黃黑混血的人。雖然兩種顏色都存在,但終究不能融合,只能像是黃蜂的肚子一樣界線分明。
這個稱呼在這認總統上台時被禁絕---但能夠禁絕表面上的侮辱,並不能阻止骨子裡的蔑視。職場裡黃蜂然同工不同酬---雖然有各種藉口來解釋:業績不夠、或年資較弱---而我得過且過。也許我算是幸運的;我的父母在彼此的社會之中都有一定的地位,我又勉強稱得上認真;於是職場上與學校裡都不曾有人當面這樣叫我。
除了你。你甜蜜地喊著我小蜂,「因為你總是知道花蜜香甜」---這樣不著邊際的解釋,硬是將這詞彙變成美好的暱稱。
我看著餐廳電視上總統慷慨激昂地捍衛軍權、巧妙地指出最近某些人的表達自由已經嚴重阻礙國家的進步,啜了口啤酒。我不怪罪總統對軍權的擁護;D將軍在總統發言時就站在鏡頭中的明顯位置。畢竟這國家數十年前才由軍事強人起家,手中的實權還未握穩、槍桿子當然也還沒冷。我在替D將軍工作的時候,不小心瞥見了當權者的白皮書;內容無非是和平建立在秩序、而秩序建立在法紀上。當人民不遵守法紀那便表示法規執行不利或訂定的太過虛軟,便是政府出面以絕對的權力優勢解決爭端的時候。
我難免又想起了學生時代那個晚上的爭辯。
「等等。等等。你贊成哲學家皇帝?」你的眼睛睜得老大,「中國宋徽宗,美國威爾遜---需要我一個個數給你聽嗎?你理想主義太濃厚還是吃錯藥?」
「第一,你完全弄錯了哲學家皇帝的定義,宋徽宗是文人而威爾遜是教授,嚴格來說都不是哲學家;第二,威爾遜又怎麼了?你真的想把第一次世界大戰怪給他的溫和理想主義?可別忘記他至今仍是評價不錯的總統,即使是現在歐洲政治論壇也很多都奉他為先驅。」
他往後仰,擺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威爾遜『在學者之中』的評價不錯,其他人就再說……一切都以道德為準則?饒了我吧,道德這麼鬆散的概念,日新月異,要怎麼當作標準?他的理想主義與溫和政策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噢,所以你又開始贊同強人統治了?」我指著他的鼻子嘲笑。「這不就繞回你非常反對的獨裁政體?」
他似乎被氣笑了:「而哲學家皇帝就不是強人了?你從頭到尾都支持菁英政治!」
「為什麼你認為菁英政治一定會導致壞結果?」我反駁,「難道讓一堆沒有受過思想教育的人,因著一些利益和有心人的煽動來左右世界,會有比較好的結果?我的意思是,」我舉起一隻手阻止他看起來義憤填膺正要發表演說的架式,「政府不應該是絕對這樣或那樣;他應該是一種平衡與制約,因為生活中本來就沒有絕對值,一切都是相對與比較;就連和平也是相對於戰爭啊。」
他挑釁地看著我:「但平衡是一個相對危險的狀態,不是嗎?政府應該要為人民達到一個絕對富樂的環境。」
「你認為若有絕對的平安,生活就能有長久的保障?人總是有惰性而非安於現狀的;孟子的《告子‧下》我們小學就讀過了吧。」
「總是有完美的狀態。」
「瞧瞧誰才是新的理想主義?」
啤酒喝完,我將它捏扁。喀啦一聲,我從白日夢中醒了過來。新聞已經換成了某位女星乍露春光、紅毯上連走三點,劫囚黨今日所為,在跑馬燈占不到兩分鐘。
「好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你的聲音由背後傳來。
我看著你依舊年輕的臉,輕聲回了句:「的確好久不見。」
章四、
你帶來了新的戰友。L是個有著大眼睛的小男孩,雖然身形瘦小但站直的姿勢有著一股堅韌的力量,讓我想起我們當年的樣子;還有那天我見到的女孩---雨霏。名字很美。
「所以我重複一次,你們需要我在內部收集可供利用的消息,包括政客的隱私?就算是混蛋也有過私生活的權利,你可知道。」
「嘿!非常手段,」L聳聳肩滿臉的渾不在乎,「馬丁路德當年遊行的時候可也不是合法的啊。」
「你稱自己為馬丁路德?」我的矛頭立刻轉向他。
「我稱自己為小幫手,F---」他指著新聞重播上那個劫囚黨發言人,「才是馬丁路德。」
我哈哈大笑,傾身向前,對著L豎起手指。「聽著,L,你太年輕,你知道為什麼政治動員總是找你們這些孩子嗎?你們的好處在於熱血---而且很容易受操控。」我揮了揮手指打斷他欲言又止的憤懣,「F這種人我一星期就能見個一打。你們今天的運動訴求是什麼?要求政府為孤兒院做什麼?F所做的不是將這一切傳導給大眾,而是藉由煽起人民的情緒,迅速獲得他想要的民意支持。他今天的做法相當於踩在即將覆滅的孤兒院上,利用那些可憐的孩子當舞台!這又比即將拆掉孤兒院的人好多少?」L無話可說,脹得滿臉通紅,而我轉回去盯著你,「還有你,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這手段!」
你沉吟良久。「F是個有理想的人。」
我發出了一聲哼笑,倒向椅背。「你們有想過嗎?用合法的路徑循序漸進來改變這個社會,就像公民課本說的那樣?」
「當權者---」我注意到你改了個詞彙稱呼政府,「就喜歡用合法的手段了嗎?告訴我,你在職場上從來沒有受過歧視?你嘗試用申訴的管道改變你受到的待遇了嗎?」
這次輪到我無話可說。
「合法的手段需要時間。想想,」你像我一樣傾身向前---這是我們以前切磋出來彼此都慣用的辯論招式,「如果你是今天要被拆除的孤兒院的居民,你等得起嗎?」
「要是每個人有不滿都像你們一樣不合法的興師動眾,社會根本沒辦法存活。」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你知道這社會最恐怖的是什麼嗎?」雨霏終於插上了嘴。「不是當權者,而是你們這些甘願忍受不平等並任憑他們得逞的愚民!」
「用F這種手段招來的也是另外一種層次的愚民。只需要一點風聲,發現自己的行為將面臨嚴厲的後果,他們奔逃的速度比誰都還快,到時候留在場中無所遁形的只剩下你們了。」
雨霏還想要再說什麼,你及時打斷了她,帶著一貫的和氣。「小蜂不願意算了,我們還有備案。別忘記了---小蜂怎麼想是她的事情,她有這個權力。」
「無知的權力?」雨霏的劍眉一軒。
你笑了。「還有信仰的權力。」
我也笑了,為這樣小小的交鋒,讓我喜歡上雨霏。她身上有一種乾淨的直爽與犀利,讓我想起我做政治廣告時遇上的那些清流。
我清清喉嚨,問:「備案是什麼?」
你們三個人對看一眼,沉默良久雨霏才清清喉嚨。「你能保守秘密?」
「噢,原來我們剛剛講的不是祕密?」
雨霏看起來又想笑又想破口大罵,最後只憋出一句:「我們手上有『禁忌的文件』。」
我爆出一陣狂笑,停下來才感覺到難堪的沉默。
「等一下,你們是認真的?」我瞪大眼睛,「你們不過是搞了幾場運動,還真以為自己是在拍革命英雄電影?還禁忌的文件咧?」
「哈,你是那群政客的走---」看了你的臉一眼,L把狗字吞下去,「朋友,應該知道他們的做事方式。這料可猛了,他們不會想要這東西流給外人觀看的。」
我緊緊皺著眉頭。
你們將帳結清,而你最後一次回頭看著我。
「記得我說的話。這個社會,不平等太嚴重,不安定的元素太多,所需要的只有一個引爆點。」他寓意深長地說,「你等著。」
章五、
這種感覺非常難熬。
就像是小時候放沖天炮。點上了引線,飛快地逃到岩石後面躲起來,摀著耳朵惴惴不安,不知什麼時候那充滿危險又炫爛的爆炸會發生。
今夜的城,特別喧鬧。
我點上一根菸,聽著隨夜風飄來遠處的唱歌與口號。
這次是醞釀已久的遊行,串連了許多有訴求與需求的民眾,只要能夠,都穿上了橘色衣服;從空中看去,被光一照,這樣大的力度與光度彷彿能焚燒這座城市。
但這不並不能解釋我為何恐懼。
「你不去行不行」這樣類韓劇的台詞是不會上演的;因為我不僅沒立場,也想尊重你的希望與理想。噢,現在想來,我是多麼希望我沒這麼堅持維護你的愛和執著,我是多麼希望我阻止了你。
但我只是傳了條訊息,寫著一切小心。
而你回傳:不會大意。
遊行這件事情很微妙:既能團結眾人的力量,又會點燃彼此的情緒。要是有一個人鬧事,也許是一句喊出的錯誤口號,那不啻是扔入一顆仇恨的火種;如果有一群人跟著助長,那就是搧風點火,很快便會滋長,蔓延成一片亂局。
我猜F是樂見動亂發生,因為動亂越大,話題性越強。而你們幾個中心幹部,L太小;小霏是女性---雖然我不願承認,但這社會依然不習慣聽從女性指揮;所剩下的只有你。
一切都寄託在你身上。
挑著整個未來的重量。
今夜,城危民殆。
我不知道怎麼歪著頭坐著睡著了;幸好菸已經抽到底,掉到地上後除了把毛毯燒黑一塊,沒釀成大禍。喚醒我的是急促的敲門聲,如同催命符一聲緊過一聲。
我好像整個晚上都在等待這一刻,於是我跳起來打開門。
門外是小L,臉上有血痕,衣服被撕開了幾條縫,帶著幾個相同年輕的學生,一臉倉皇的看著我。
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他們都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就聽到自己的聲音沉穩地說:「都去浴室。」
L看了一圈,瞪大雙眼。「你瘋了嗎!」
我知道他的顧慮。我的狗窩小的可憐,一張單人床、一張工作桌就撐滿了整個空間,一跨腳就會踩到一堆散落在地的工作資料,再一轉身就是浴室門;沒有比這更可疑的藏身處了。但這是唯一一個從房門看進來不會一覽無遺的地方。
似乎他們剛把廁所門帶上,門就被敲響了。
我深吸一口氣,經過書桌時,抓了那把鋒利的拆信刀,放入口袋裡;又深呼吸一次才再度敞開門。
門外有六個彪形大漢;五個穿了制服,但是帶領的人除了理個精幹的小平頭以外,造型很像鄰居大叔。
「女士,您是一個人嗎?」為首的小平頭笑瞇瞇地說。
「是的。」我用迷惑的語氣。不,等等,我看到有個刺蝟頭男子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這是懷疑的表情嗎?也是,全城鬧得這麼大,我的無所謂反而顯得刻意……小蜂,冷靜;撒謊是你賴以為生的工具,你不應如此業餘。
「我們可以四處看看嗎?」
我為難地看了看房間。「我要睡覺了耶。」我的眼角似乎看到了制服男子將手放到了外套裡,於是我換上微笑:「不過當然沒問題。」口袋裡的拆信刀忽然變得十分沉重。這時我瘋狂的好像是靈魂出了竅;一邊漂浮著看到自己鞠躬哈腰請人進屋,一邊恐慌的眼前發白幾乎快要窒息。
我聽到了廁所門內發出輕微的喀的一聲。不知為何,我的心中出現了栩栩如生的畫面:他們手上拿著我昨晚拆下來的毛巾架,正伺機等著突襲這些大漢的機會。
他們繞了一圈,小平頭指著廁所的門笑著說:「是廁所?」
「是喔,不過我在晾內衣,有點……」
「還是看一眼吧,女士。」他說著向廁所大跨一步。我瞬間把手放到口袋裏握住刀,而他踩到了一疊照片滑了個跟頭才站穩,低頭看幾秒後將腳伸開敬畏地看向我。「您曾是A先生的競選團隊一員?」
「噢,沒什麼。只是個公關長。」我彎身下去動作誇張地撿起A先生的照片,刻意的暴露出了A先生底下B議員的競選文宣。我能感覺到小平頭再次倒抽一口氣。「我還沒問您們為哪個單位服務呢?」
「我們是D將軍的連隊。」方才凶神惡煞的刺蝟頭儒雅地說。
「D將軍!我剛好在幫他老婆設計生日賀卡;」我無比熱情,「你們幫我看看,粉的好還是紅的好?我下星期還要去她生日會呢,可不想當面被她嘮叨!」
他們對看一眼,口中喃喃念著是的,湊在一起看那疊不管從美學還是從內容來看都直逼垃圾的賀卡設計,一邊言不由衷的喃喃讚美著。當他們終於選出一張大粉紅色、綁著蝴蝶結---天啊,男人的品味---還鑲著金邊的賀卡後,已經又過了半小時,我再次打呵欠看手錶暗示送客。
「您好好休息!」這次他們的聲音有禮貌多了。
「您們辛苦了!」我也這樣回復著。
我靠在窗戶旁,確定他們魚貫走出公寓大門,才打開廁所的門。
只見他們一個壓著一個,臉色鐵青,握著毛巾架身體繃得很緊。看到我點點頭,方才鬆了一口氣,跌坐在地上。你們畢竟都還年輕,我心內這樣低語著,在L滿臉的感激中瞧見了你我當年氣盛的影子。L剛把頭上的血汗給抹乾,立刻又固執地往外衝。
「我們得去通知阿龍。」
章六、
噢,老天,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互補。我說對了:劫囚黨大部分是烏合之眾,只需一點威脅與真實的人禍,就會四散而去,棄你們於不顧;而你也說對了:早晚這個國家會引爆陷入仇恨的浪潮之中。
在進入中央車站的時候,警察已經在隨機逮捕人群了。四處一片狼藉。地板上都是破碎的玻璃瓶,散發著臭氣的雞蛋殼,面目全非的標語……以及滿地的血。
我看到警察正在追逐某一群人,就算途中被人用礦泉水瓶擲中也沒停下來回敬,目標非常明確,明確到我肯定他們是有內線消息。我的腦袋開始猛轉著想對策。然而你的動作比我快一步---一如既往。
在那個身影爬到最高點時,我就已經知道是你了。
因為不管相隔千萬哩,我都能一眼認出那雙眼睛。
「去抓他!抓那個台上的!」不知道誰暴喝一聲。大家拚命往外逃,我用力向內擠,模糊的視線中看你從手上的公文袋中抽出一疊紙,在手上奮力揮舞。「在我這裡!在我這裡!」你好像是這樣喊著。我沒能聽清,因為下一秒,一顆震撼彈被扔在人群中心。
我被震倒在地上,抱著頭喘不過氣。水滴不時澆在我身上,鼻子中都是震撼彈爆開過後的硝煙氣息,世界上似乎只剩下嗡嗡嗡嗡這種聲音。耳目皆盲---我終於了解了這句話的定義。
我爬起來時看到你一腳踩在了高台邊緣。
「阿龍!不,阿龍!」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往後新聞會不斷重播這一幕。慢進,快退,分格播放;媒體會不斷地肢解你們,批評政府、劫囚黨與路人,試圖將責任歸屬劃分清楚。到底有沒有人把你推下去?推她下去的你動機為何?還是你自己失足?失足是要怪追趕者或是怪你自己---
但是這些人都不知道那一刻真正的血腥與如畫的詭異美感。
你的橘衣在空中飛揚開來如同真正自由的一束陽光,手上的紙張漫天飄舞。然後你墜落,在地上爆開並將四散的紙張染上了艷麗的血色。人群開始尖叫,四處奔逃;而我趴在地上開始嘔吐。人潮經過我時沒有任何人避讓---想想我沒有被踩死還真是上天特別給我的福氣---我的手掌跟腳掌都被踩了無數下,以至於接下來十個月必須將骨科當成家。
但是我一點疼痛都感覺不到。我只看到了血花,橘衣,以及一張張白紙。
我在人潮中艱難地爬過去拾起了一張紙。
是張白紙。
章七、
失去你的第七個月,我終於不再每天驚醒。但是夢中還是千篇一律的場景:閃光,尖叫,然後滿地的血;而醒來我面對的是毛毯上的黑洞,還有一時之間不能再握筆桿的斷手。
L平安地度過了夜晚,但是雨霏入了獄---因為在你離開之後,她上了不少脫口秀抨擊那個場景。帶著對你離開的痛心與憤怒,她的連連粗話最後終於被以公然侮辱罪逮捕定案。一般大眾傾向於她是替罪羔羊---因為F那個晚上因為你的調虎離山得以脫身,而在場的劫囚黨沒有一個願意出賣他,包括被重判的雨霏。於是這場暴亂之中,F成了最直接的利益獲得者,民意水漲船高,演講一呼百諾,出門前呼後擁。
我則傾向於雨霏是在贖罪;讓你執行那個棄卒保車的愚蠢計謀,對她來說肯定是莫大的痛苦回憶。
而我坐在穿著橘色囚衣---現在可是真實版了---的雨霏面前,看著她在獄中被其他獄友打出來的黑眼圈,還有劍眉下隱藏不住的英氣。
「你還好?」我對黑眼圈點點頭。
「你還好?」她對著我的斷手點點頭。
一瞬間我們都笑了。
「F沒有來看你?」
「來了。」她譏嘲地揚起眉毛,「只不過沒看我,都在看攝影機了。」
我們沉默了下,她看向別處,繼續說:「妳說過了吧?他是把苦難當作舞台的人。而我,」她自嘲地敞開雙臂,「是他最新的舞台。但是他真的是個很棒的領袖,很有魅力---」
「我們不是來談他的。」我很快地打斷他,語氣是我許久未用的粗魯。
她看著我,輕聲地央求:「我們也不要提他。」
這個他,是指你。
於是我們誰也沒提。
沉默良久,我把一張紙放在她的面前,上面寫著:「死而後生。」
「這是什麼?」
「妳的第一個競選標語。」
「什麼?」她睜大眼睛看向我。「妳應該要幫幫F---」
「沒有人比妳更適合---連F都不行。妳本身就是女性,是弱勢群體,我們的關鍵支持者能夠很有共鳴;而在大眾的眼睛中,妳現在受到的是不公平的待遇,而坐坐牢反而讓妳更有人氣---還有我……我真的,」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很擅長我做的事情。」
她看著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眼睛裏閃著熱淚,直到法警清清喉嚨。
「你會再來?」被法警往房間帶時,充滿希望地轉頭看著我,好像是擔心我方才的宣言都是一時興起。
「明天。」我挑起嘴角,許了諾言。
病假回去工作時,我在那張充滿達官顯要交代辦的文件中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那是一張當天要發表、針對本次遊行的講稿,完稿時間是在前一天,但卻已經提到了「對失去的生命表達哀傷」。這證明了當天或許早有有心人預謀掀起暴動,畢竟暴動中做什麼都方便,發生什麼都好解釋。但是要命的,這並不能拿來當證據;尤其雖然我們都不甘願承認,但動亂的發生,有可能源於你控制不住場面,也可能F早就做好了更惡劣的計畫,又或者……畢竟什麼都充滿變數。推測原因已無法挽回你的生命。
我深深吸一口氣,走上街道。陽光正明媚。
我看到了監獄外聚集著一小群雨霏的支持者;看到了中央車站重新開放,對面開了一家遊民餐廳;看見大螢幕上播放的新聞不是明星又分手的消息。
世界正在悄悄改變,我不知道是不是隨著你的期望而變。
而我是多麼希望,你能看見。
章外、最後的來信
小蜂:
若你收到這封信,表示非常情況已經發生,那就是我已經去世、入獄,或是以上皆是。
我要告訴你劫囚黨最大的秘密……不過聰明如你,也許早就猜到了。
所謂的禁忌的文件,並不存在。
我們知道政府必定有違法作為或是重大疏漏,但是我們始終沒有充足的證據來支持與證明。我們編造了「禁忌的文件」的存在,期待當權者們自亂陣腳。正如那句經典的話:「當起火的時候,人們會迅速捍衛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立刻有人追捕我們要封口,使出了種種柔性勸說、暴力恐嚇與大筆的賄賂……這不能說是一種成功。
只可惜,局勢開始艱險,能不能夠全身而退---難說。
既然永遠等不到我實現夢想的那一天,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個秘密,關於為何我踏上這條路的契機。
你還記得那家法國餐廳嗎?我們畢業去吃的那一家?那天去上廁所時,我看到服務生失手將你點的蜂蜜麵包掉到地上,卻只是拿起來放回盤子裡說,這是給黃蜂的,不用太在意。說著還吐了兩口唾沫說,再髒點也不可惜。
那一天,我是多麼希望國家不是如此醜惡。我希望這個國家有一天能因為有所變革,從內而外的平等;而每個人叫你黃蜂的時候;都是因為你的勤奮,而非膚色。
我們愛這個國家,也許手段不同,也許你無法認同,但是並不比你少。
正如你所說,我們的人生是相對值。
只要比昨天好一點,都是值得我們擁抱與自豪的今天。
祝安好,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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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具觀察社會現象的敏銳與深度,情節可更細膩安排。文字熟練,題材貼近現實又具有寓意和想像力,頗具企圖心,可以預見作者寫作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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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 All作者:牙醫二 鍾孟芸 和樹結下不解之緣,聽起來可以寫成一段浪漫美好的故事,只可惜這緣分幾乎和種種迷人的元素搭不上關係,至少在我第兩百九十五次被樹根絆倒、灰頭土臉四腳朝天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一刻,我是這麼堅信著的。印象中,小時候曾經在老家附近的鳳凰木下,和一大群街坊玩伴蹙著腳尖賞...
作者:藥學四 許家瑋 在海浪輕拍的防波堤邊,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走過那條散落些許煙蒂、由釣客踏出的小徑,路途中有一個落寞的、小型的土地公廟。就像是古老的書籍頁面總會泛黃一樣,所有老去的港口總是會有一兩個即將被遺忘的小廟。而這一個便是那老化的典型。或許還不到半身高的祠不該被稱...
作者:醫學三 劉洸含 捷運站吐納著城市的人群,日夜兼程,一呼一吸之間人們踩著快速尖銳的腳步刺不穿層層空洞眼神構築而成的牆。一年餘,我身上也早沾染上些所謂都市的氣息,佇立在川流中靜靜用視網膜底神經連結之處,去閱讀一頁頁意外的書扉;用雙眼,記錄每一個在城市偶遇的角落。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