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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樹吟詩》

  • 小說組首獎
  • Jun 14, 2015
  • 10 min read

作者:牙醫二 鍾孟芸  

  和樹結下不解之緣,聽起來可以寫成一段浪漫美好的故事,只可惜這緣分幾乎和種種迷人的元素搭不上關係,至少在我第兩百九十五次被樹根絆倒、灰頭土臉四腳朝天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一刻,我是這麼堅信著的。印象中,小時候曾經在老家附近的鳳凰木下,和一大群街坊玩伴蹙著腳尖賞花,那豔麗得理直氣壯的紅色,挑戰視野的極限,也挑戰著小小的心的容量。當時絲毫不感覺頭頂上籠罩著、腳底下賁起著造成危險的事物,但漸漸到了有一天,也許是多愁善感的中學時期,開始懂得懷疑了、開始習慣戒慎恐懼了、開始感到孤單了,我開始因看起來無害無所謂的東西跌倒。樹是其中之一,學校裡掛著模糊說明牌的、路邊掀翻水泥磚的、家樓下附送堅硬花盆的,我的腳總會三不五時被吸引過去,在意識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自動就跌倒姿勢,各式各樣引人注目的聲響和難堪的傷痕隨之而至。

  曾經想過要聚精會神躲避被樹絆倒的窘事,但正如同試圖逃避其他煩擾困難,再回頭卻領悟其微不足道的障礙一樣,跌腳腫個樹瘤般的包,或是袖子被樹枝勾脫了三尺線,對我來說,就像數學段考不會及格,是宿命的一部份吧。

  晨光明媚,歲月靜好,而我我再度仰躺在樹淺淺的陰影下,鼻腔充滿混合車輛廢氣的泥沙味,和手提袋外撒成一片的文件一起髒兮兮,第兩百九十五次掙扎關節生疼的手腳,試圖扶正顛倒的、我的世界。我瞄了瞄新增一道刮傷的手錶,指針好像顫抖了一下。

  那讓我想起,散落我身旁的是詩。像當時跌跤之後莫名想拾起的,那棵樹下的。感官和記憶突然同時敏銳了起來。

  想起來了,我記得。

※ ※ ※

  到底是哪一年畢業的呢?十一年前?十二年前?我只知道時間在這當中毫不留情地攜帶我的記憶不停向前滾動,想仔細回首過去的種種,它們卻像隔了一層毛玻璃般朦朧成同一塊。

  原則上校友回娘家,是畢業三十年後的事。然而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將身處地球的另一端。旅居外地的畢業生再風塵僕僕趕回來母校相見歡據說是非常普遍的事,但我覺得自己沒有那種熱情,也沒有那麼特殊的牽絆。我還是回來了,接受了返校看看,再和幾個比較熟悉的同學吃頓飯當作餞別的提議。對我的同學們來說,即使現在操場上和我們的經驗重疊的,可能只剩下快爛掉的排球網──那起落的排球和奔跑移動的身影,甚至背景那棟前兩年完工的大樓,都是那麼新異──她們還是認真地認為這裡的一磚一瓦都環繞著神聖光榮而華美、燃起內心無限熱情的光環,只要光環的光曾經照在我們身上,就永遠不會褪去。

  才剛過早上七點。母校的光輝沉澱在眼皮下方,但似乎只有我試圖理會平常大家都耿耿於懷的熊貓眼。

  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升旗就站在廣場的這一角,但現在我們班好像已經被縮班裁撤了;以前的社團辦公室變成倉庫般的存在,回想舉辦成果發表那段期間,真是義無反顧又轟轟烈烈;舊校舍重新上了一層漆,反射出的陽光亮得不太自然,像是在腐朽的古木殘根上插幾支人造花般惹人發噱。儘管已經劇變至此,這整座校園似乎依然被當成絢麗壯闊的洋灑詩篇來崇拜,不可輕易忽略的光環從這個角落緊箍著到另一個角落,每個曾經駐足此地的人都把自己當成組成壯美的其中一個元素而沾沾自喜。幾個學妹抱著課本快步通過走廊,挺直的腰桿、昂揚的步伐,和最重要的──眼中的那道光,再回頭看看我的同學們,一群卡在青春和老熟之間進退維谷、猶豫該往時間軸的哪一邊靠攏的姊姊阿姨,那光,只會掙脫歲月的壓抑和稀釋,更顯閃亮而刺眼吧。

  我漫漫然掃視著這所謂華麗洋灑的、橫陳在心中的詩篇。三十年後,我還會勉勉強強為了浸潤在這想像中的燦爛回憶裡而回來嗎?

  辦公大樓接著教室群,新的圖書館還在興建,操場邊的杜鵑剛謝。這對我來說,只像是翻開一本已經讀過,如今又重修再版的書而已。但我還是翻開了,一行行義務式地讀過。操場邊的杜鵑會再開,新圖書館會在下一屆畢業生離開學校之前剪綵,走廊上的人潮一如往常隨鐘聲漲落。三年級待的那間教室在中庭整治成有模有樣的花園之後,不再被凌亂的樹影遮蔽。

  倏然心驚。窗明几淨的教室赤裸裸映入眼簾,視野中遍尋不著層疊枝葉覆蓋起來的跡象。只是一棵樹而已,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理論上是重點以外的樹,但它的輪廓其實始終鮮明地活在我的印象裡。

  像漏一個字的詩句,從裡到外散發著令人不快的阻滯感。明明只是一棵樹,卻讓我的思緒徹底停擺不前。

  我已忘了很多事,但我記得。

※ ※ ※

  樹最喜歡一天當中的早晨。

  這裡是校園中最熙攘卻也最寂寞的地方──上學途中睡眼惺忪的學生來來去去,放學路上打鬧嬉遊的學生來來去去,笑聲鐘聲、風聲雨聲來來去去,結伴的小鳥小蝸牛來來去去,落單的小蚊子小螞蟻來來去去,季節來來去去、時間來來去去──誰都在這裡踅了一遍又一遍,或輕或重地踮躡踩踏過樹根默默抓著的這片砂土,卻誰也不記得在這兒留下了什麼足跡,也沒有誰願意分一點點印象給靜默在這兒的樹。

  如果生活是道填充題,這裡絕不是填上正解的那個空格,充其量只是必經的計算過程;不!根本是計算紙周圍偶然留下的模糊邊緣。

  直到女孩們走過來了:一小群吱吱喳喳地走過來,鞋跟點著前夜雨後殘留的淺淺泥濘。竹帚畚箕給她們輕輕巧巧拿著,那是即將在空白無聊的計算紙上記述工整字跡的妙筆。她們是來清理寂寞的。

  所以樹最喜歡一天當中的早晨。它喜歡聽女孩們嘰嘰呱呱交談,嗖嗖窣窣掃拂落葉,窸窸刷刷耙梳稀落近禿的草堆;它喜歡感覺女孩們的腳步在根上輕躍,女孩們的掃帚在落葉堆裡翻騰,女孩們的裙襬偶爾在樹幹邊摩娑,女孩們的手掌偶爾貼在樹皮上溫暖;它喜歡看她們的髮絲在晨風裡飛颺,衣角在晨曦中閃亮,背影在深深淺淺的樹蔭底時短時長。它喜歡她們準時且定量的陪伴,溫柔又從容地在它的記憶裡慢慢劃出蜿蜒美麗的一首詩。啊,它也有記憶、它也讀詩,樹隱密不欲人知的意志甦醒而自信。

  鐘響了,女孩們走掉了,一小群吱吱喳喳地走掉。其中一個跌了一跤,散亂的髮梢和皺褶的裙角卻似乎絲毫不留戀樹根溫柔的擁抱,掙扎著想要逃離。另一個回頭望了望樹所在的位置,漆黑的眼眸中卻找不到樹影。她們細碎的笑中摻雜細碎的言語,樹聽不懂。鐘聲把所有熟悉親密的感覺吸收殆盡,如同烏雲榨乾陽光溫暖的養分。然而就像甜潤的雨終究會降下,明天早晨,正是明天早晨,陌生疏離的腳步會稀釋淡去,那感覺會再一點一點被釋放。孤獨會被拂淨、詩會繼續延伸,樹隱密不欲人知的意志如此堅持。

  樹漸漸遺忘同樣行色匆匆毫不停留的光陰,仍然喜歡著一天當中的早晨,但種種情緒自隱密的意志中不斷蔓延,悄悄爬升,像附生的苔蘚鑽入年輪、寄居的昆蟲破癭而出。原來樹也能如此動念牽念,它不禁訝異自己意識的暴漲。在那清亮初醒的晨光,樹只能低垂著滿懷盼望的枝椏猜測女孩們的表情,在她們的笑聲穿過葉隙瞬間奮力捕捉;當大雨如針叮咬每一寸皮膚,泥沙浮濫、根枝水腫,樹只聽得到空盪涮響的水聲淘挖樹洞,熟稔的世界被隔絕在冷冷的雨幕外。她們是否看到,當它跟著風沙沙地搖擺葉片時,當它以陽光的頻率振動枝幹時,當它鬆開手腳任憑葉落沙揚時,是它正因喜悅而起舞,因歡欣而顫動,因不顧一切的殷殷期盼而留下拓印著心情的訊息;她們是否聽見,雨窗外的淅瀝淅瀝中有悄然微弱的呼喊,從雨柱鞭笞、浸泡軟爛的泥沼掙扎湧現,也許依舊無聲,卻包裹一層灰濛濛的想望,憂鬱苦澀,是它不斷膨脹的深情和思念……。

  於是女孩們有掃不完的落葉、拂不盡的沙塵。每片樹葉上斑駁爬滿的是樹靜靜流的淚,深紅淺黃包含著太多太複雜的感覺,蛛網般相互交織得幾乎無法辨識;小蟲嗤嗤嚙咬、啃噬,在畏縮蜷曲的葉脈間築巢,消磨痴痴等待的光陰,倏又嗡嗡振翅,拍打空氣一齊發出嘲笑聲。樹是那麼的痴,勝過命如朝露的蟲,這棵連名都未知的樹!而真正清晰明白的各種喜怒哀樂卻全由根溢出,埋進土堆,偶爾風起,就用均等的顏色形狀大小翳入天際,那是價值全無的灰塵,模糊日光的視線;樹也朦朧,朦朧中依稀可瞥見女孩們光潤的鼻尖,不知道有沒有因為塵土陣陣而微微皺起?樹外露的心震顫,抖落枝葉似乎能減輕負擔,卻連意識也一起變得淡薄了。微微腐朽而愈顯柔軟的枯葉殘根一層層被溫柔地掃起,地表的沙土群起奔逃,散逸消失。

  那溫柔顯得好遠,那些曾撫摩過樹皮的細膩指尖、閃亮伶俐的笑聲、吸收陽光而搖曳的裙襬,漸漸遠去了。記憶的光輝像暮色褪去,隱藏在年輪的某個角落,沉入核心休眠了。課間的時光、放學後的時光,越來越漫長了。冬天來了,葉片全掉光了,女孩們的腳步也匆促了,樹只能再次沉默了。

  但是樹還是最喜歡一天當中的早晨。無聲無語、靜悄靜謐地,懷著隱隱約約的期待而喜歡著。每朝的相會都像飛過枝頭的風聲或稍縱即逝的陽光一般短暫,密布的雲朵罩住天空,如同厚厚的毛帽圍巾包緊女孩們的頭髮,思緒被密實地深埋其中。四周空蕩冷清,像重回某種秩序一樣,世界來來去去,意義模糊的踮躡踩踏帶領時間序列般前進。樹隱約記得它懷著一顆心,雖然此時連記憶都顯得多餘──只剩下靜默,一如平常的靜默,像空白作業簿一樣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的那種靜默。但它就是記得:有心,心中有早晨初甦的懵懂喜悅,有不需言語自然流露的詞彙,匯流集結成詩。

  當它萌芽,那名字為詩的,也正醞釀茁壯。樹忍不住想試著哼歌,發出和心情一樣的頻率朗誦詩。

  「欸!快過來看!妳們快過來看!」

  每根分岔的樹枝頂端,不多不少都長出一片嫩葉,新新綠綠地挺立在寧謐的空氣中。女孩們全都抬起了頭,她們的笑臉第一次和樹接觸,暖暖地滿溢著興奮,劃破寂寞無聊的初春清早,開朗地綻放著。淡淡而生冷的陽光彷彿瞬間變得柔和溫暖,滑順甜美一如新釀成的蜂蜜,蜜裡沉浸的是澄澈的目光和純淨的笑顏,漾開一波波漣漪,和樹呼吸起伏的心互通。不同的腳步依舊徘徊穿梭,孤單的枝條仍會滋長,但也一定會走到終點又回到原點,讓長出來的新葉獨立搖曳,在天地之間占據一首詩的位置。女孩們會來,一小群吱吱喳喳地走過來,掃除寂寞、替它吟詩。

  樹最喜歡一天當中的早晨,它感覺自己也留了一首詩在她們心裡。

※ ※ ※

  已經想不起來細節,也許我曾經在最喜歡胡思亂想、對週遭事物最敏感的時候,偶然抬頭看了它幾眼;也許還曾經拿起掃帚,懷著黛玉葬花一樣的心情,替它掃除落葉吧。

  樹會回來嗎?我感到惶惑不已,而後又產生一種定論。這好像是下達到我的內心深處,告訴我:這裡已經完全沒有值得妳回來的理由了,的一條指令。腦中嗡嗡嗡地想起某條旋律,好像一首詩給人唱著,但唱到一半就斷了。

  唱著詩的人是我嗎?斷了的地方要在哪裡接續?我想著,努力想著,幾乎就要邁開步伐去尋找。樹的頂端長出的是通往地球另一端的機票,是我的未來、我的夢,它在記憶裡顫抖著,用最細微不可聞的聲音一字字吟唱;在腦海中搜尋這首詩、亟欲接續完成詩的我,已經不是當時站在樹下,把任何事都當成理所當然,抱著氣燄高張的成見而滿不在乎的我。

  樹已不在這裡,我甚至描繪不出它具體的樣貌;我也已不在這裡,我的熱情不再需要任何停駐此地的藉口;詩的後半段,也不在這裡,不在彷彿散發著亮卻朦朧的回憶裡,而是在更遠的地方。我相信。

※ ※ ※

  當時只不過是按著輪值表踏上校園裡的小小林徑,又毫不意外地在打掃時間打滑摔跤而已。畚箕裡的枯枝落葉早就懶得替我嘆息。但我的眼睛在滾滾沙塵中流著淚睜開時,看到了那樹,樹皮裡不動聲色地奔流著血液般澎湃的物質,或者說是一種精神。它似乎急欲訴說些什麼,葉尖抖動,根脈攔住了我,莫名的暖熱澆灌我的心。

  我想起來了。那一首始終留在心裡的詩,像兒時滿眼熾熱的鳳凰花一樣明亮,散發樹的香氣。我眼前的樹不開花,但它卻讓我看到花瓣毫不忸怩的紅,那是在我體內奔流、未曾消失的美麗印象;而且我是多麼貼近那香氣,近得都能朗誦出葉脈般鋪展開來的無聲詩句。

  再次的跌倒又如何呢?在花蔓燦爛的樹下跌倒,在塵埃漂浮的樹影裡跌倒,在現在、為下一餐飯東奔西跑的人生路途中,屈服於一棵陌生的樹,跌倒。這樣的宿命也正在我的血管裡流動,伴隨著美麗依舊的記憶片段。它,那樹,這樹,也感覺得到吧?此刻樹的香氣竄進鼻腔,那也是一首詩,迤邐出一長串無言無聲的情意,甚至依稀記得背景是春來乍到的甜暖空氣;我站起來拾起它。

* * *

評審評語:

主題設計頗具巧思,人樹間情意的流遞,頗為深刻。文字饒富詩意,寓意深刻。文字老練、精準,情緒到位,敘事架構帶有散文體風格,卻在人與樹的雙重視角,勾勒一段校園歲月,展現無窮的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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