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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街的歐卡》

  • 小說組佳作
  • Jun 14, 2015
  • 19 min read

作者:藥學四 許家瑋  

  在海浪輕拍的防波堤邊,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走過那條散落些許煙蒂、由釣客踏出的小徑,路途中有一個落寞的、小型的土地公廟。就像是古老的書籍頁面總會泛黃一樣,所有老去的港口總是會有一兩個即將被遺忘的小廟。而這一個便是那老化的典型。或許還不到半身高的祠不該被稱為廟吧。但是至少每一天都有人在祂面前壓一片黃色紙片、和上一柱不到三刻的香。

  我蹲下雙手合十向祂默禱。

  走出小徑後,唐突地樹立著高大的工程器具,和蒼白的水泥圍起來的牆。這條路就這麼斷了。如果要看清楚牆的後面是什麼,就必須走出小徑,踏入防風林後的小丘才行。

  我播開生長過度緊密的枝葉。不論來這邊多少次,還是不能用散步的心情走過這一段。衣服被扯得有點狼狽的我終於到達那視野開闊點的山丘。

我深吸一口氣望著眼前的景致。原本從這山丘可以遙遙地守望村子,然而那已不復見。偉大的工業力量將那夷成平地,蓋起兩座圓頂的白色建築。從此以後這裡即將啟動一種不可逆的物理反應,供應這一座島將近10%的電力。

  人們為它爭吵不休,所以工程暫時延宕了。或許有些人是在這樣的夏天裡吹著冷氣要求停建眼前魯莽的拼裝建築也說不定。總之最後它因為政治力量歇息下來了。然而當地人都知道,工人們依舊來店裡買酒喝,貨櫃車依舊偷偷摸摸的進出,夜晚依稀還是感覺得到第三電廠打地基的震動。

  幾隻鳶在天空飛翔著,巡視地上生息的一切。來過這邊幾次以後就能明白這是牠們天天履行的日課。雖然是不經意的發現,我漸漸開始欣賞牠們飛行的樣子。

  走下小丘後總是會浮現一個想法,來過幾次之後這想法慢慢凝聚成一種確信;不管別人怎麼說。

  「這個電廠一定會蓋完的。」

  我輕唸這句以後誰也沒回應我。鳶沒有、樹沒有、土地公也沒有。

  「真的很感謝妳能幫我這個忙。」坐在櫃檯邊的長椅上的儀姐這麼說著。她輕搖著雙腳,滿臉笑意。

  「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幫些忙也是當然的啊。」我也笑笑的說著。

  「只是我真的沒想到好像被當成男生用的感覺。」

  眼前是一台巨大的分離式冷氣機。儀姐二樓的冷氣壞了,於是正男就替她買了一部全新的冷氣。困擾的是一樓的小房間,窗戶並沒有大到可以容納下這台冷氣機。正男就想趁機把窗戶改得大一點。雖然他沒有提過,但他應該覺得採光良好的房間對儀姐比較好吧。

  「雖然很抱歉,但是人力不夠就只能請妳發揮一下了。今天晚上請妳。」儀姐倚著頭看向門外從小客車上扛下冷氣的正男這麼說。

  「好吧。」

  這一個工程比想像中還浩大。最後整整拆下了一推車的磚塊,把這一面牆挖掉了1/4。正男稍微退後一步望著新的冷氣孔。從他臉上的表情實在不明白他到底還有沒有要打算繼續做。

  「這個真的很好喝耶。風格街就算要收起來還可以賣飲料也說不定。」我不帶虛假的說,喝著儀姐剛剛倒給我的花果茶。

  他拿起手邊的小毛刷開始刷掉框邊碎石和沙子。「嗯。」我走到他身邊有聽到這一聲。但我不太明白這個回應到底是什麼意思。

  「要我幫忙把冷氣裝上去嗎?」我輕輕問了一句。

  他很明顯的點了點頭。看來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我不由地笑了一下。

  世間的系統要能夠永久運作就要能夠自洽;然而人世間並沒有存在真正安定而完證的事物。同樣的,對風格街上的小民宿來說那閒適的步調也將成為過往。經過討論以後,儀姐認為或許現在是稍嫌晚些的退場時機。再不收手或許對經濟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在某幾個下著春雨的夜晚我也和儀姐推算過這間小民宿的收益和未來的可能性。回顧過往只能說充滿了奇蹟和巧合,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到底以前是怎麼撐過來的呢?好幾次我曾想這麼脫口問問看。但最終話題還是靜靜地隨著雨消融在大地上了。

  這間民宿有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作為最後一個旅客(或許也能這樣說),我可以更明確感受到那如同樂曲中的頑固節拍的節奏感。不論是誰,似乎就像是來調和自己與人生的步調一樣悄悄住在這裡幾天,再離開這個民宿和只有港的小鎮。我不明白大家到這裏來的目的,人們遠遠看起來只是做著自己的事情而已。他們往往僅留下淡然的生活氣息(和些許的交談)就離去。因此我只能想像。或許人們來到這邊剝下自己的肉體,以純粹客觀的視點調整那遠近感,找到一個絕妙的角度後,再認真地穿戴上那比較契合的肉體也說不定。重整心的過程是很艱辛而激烈的,而有時候做這種事情需要一個場所。

  下著雨時在漁港的角落撐著傘看著海的男人;漫步於海岸線哼著小調的女人;穿著西裝總是在房間裡安靜抄錄著可蘭經的老人;還有一個女孩子,會漫無邊際地聊著瑣事,偶爾開懷大笑看起來很正常的學生。但她在那一個月裡拍下許多港和海的樣子,最後以小型投影機在房間裡素描著那些限定的景色。那專注而深邃的眼神讓我想起陰天的海投射天空的樣子。

  現在儀姐不會再開放預約了。也明確否決一些沒有聯絡過就拉開門走進來的客人。這些人往往說明原委和請他們一杯熱紅茶就能了事。但有時也會有一兩個硬是要登記住宿的客人。(我大老遠來到這裡卻連住個一晚都不行嗎?)

  我坐在餐廳角落算著噴水池軌跡落下的偏微分(或是寫著5位數以上的質數),默然地看著那些氣急敗壞的人。然後儀姐就會笑著退回臥室,接著正男就會緩緩地步出工作室站在客人的正對方說:你回家吧。

  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太大的問題,在發展成更糟糕的局面前,人們就提著行李離開了。令我驚訝的是正男每次告訴那些人要回的地方都不太一樣。好像有兩三種說法吧。而那不超過五個字的命令句從來沒有失效過。

  還好目前正男沒有對我說過這句話。但我也即將在夏天的尾巴搭上列車拖著行李回家了。和其他旅客不太一樣,我的目的是很明確也很世俗的。而那目的已經達到了。是時候換我接上社會的脈動和步調了。

  「妳的申請通過了嗎?」儀姐端給我歐姆炒飯的時候這樣問我。

  「嗯。」我拿起手邊的番茄醬思考著要畫什麼圖案。「除了那時候考官不太了解我的自述以外,我那天口試結束就明白會上了。至少他們問我的問題我都回答得出來。」

  「真是天才。」儀姐笑著端出剛泡好的花草茶,各放了一杯在我這邊和對面的桌子上。

  「我還是覺得會特別休學去考物理系的女孩子很特別。」

  嗯、嗯。除了滿懷感激的吃飯以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背景音樂是舒伯特的13號A小調奏鳴曲。雖然是從會客室的電腦音響放出來,音量不大的音樂,但我喜歡這種似乎能勾起記憶邊邊柔和陽光的旋律。

  「淡黃色的曲子。」我細喃這首曲子的顏色。

  就像是從白日夢中醒來,儀姐放下支撐頭的手臂,將游離的眼神集中起來。

  「妳覺得舒伯特都是淡色系的啊。」儀姐瞇著眼問我。

  「對啊。不過只是個人印象而已。」

  「和我不謀而合。」儀姐笑笑地說。「那時候我和正男在北部山上騎車到處晃晃時,就是聽舒伯特的音樂。」

  「夏季過於鮮豔的陽光,無雲淡藍的天空,和彎曲但杳無人煙的山路。現在回想那山路真是難以想像的寬闊。一邊往山上騎去,時而眺望底下的盆地,好像在那個午後,世界上只剩我和正男了。」

  「所以儀姐把這首曲子印象和那時候的經驗結合在一起了。」我笑笑說。「那時候妳就是聽著音樂和眺望景色嘛。還有做什麼嗎?」

  「沒有啊。硬要說還有就是在機車後座緊緊抱著正男的腰吧。」

  「現在也是一樣吧。」我稍微挖苦的說。

  儀姐聽了笑得很開心。被她那種似乎有點莫名其妙的笑意感染,我也笑得停不下來。

  「是說,妳想要知道為什麼這間民宿為什麼要叫做風格街嗎?」

  「嗯,我想要知道。有什麼深刻的理由吧?」

  儀姐稍微停了一下。

  「因為克莉絲汀哦。」

  「克莉絲汀?」

  「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史岱爾莊謀殺案。我很喜歡的一部小說。表面上看起來是靜謐恬適的度假莊園,但是裡面的人們勾心鬥角暗潮洶湧,不久後發生了謀殺案!像這樣的故事。我覺得很適合拿來借用為民宿的名字。」

  真是不懂哪裡適合了。儀姐的奇怪口味在這個地方表露無遺。

  「反正白羅一定會在最後揭發犯人的。現在想想白羅真是個非常經典定型的偵探角色。」

  「沒辦法啊,畢竟是王道偵探故事的角色。但是我還是喜歡這種很有魅力的老頭子。」

  儀姐的口味真的很特別。我稍微在心底感嘆了一下。

  「我突然想到,」雖然很久沒有讀推理小說了,但是這是我深藏在心底已久的疑問。「我記得白羅曾經向海斯汀炫耀過,如果他是犯人的話,那他的犯罪就絕對不會被揭發,也甚至可以說在沒有被發現的情況下,犯罪就不會存在。」

  「雖然有這樣說過,我想白羅是不會去犯罪的。」儀姐稍微想了一下說。

  「那麼,」我稍微整理一下該怎麼表達這個問題。

  「儀姐覺得這世界上的犯罪是被揭發的比較多,還是靜靜地被埋沒的比較多呢?」

  儀姐嘆了口氣站起來,拿著盤子到水槽邊。她吃飯真的很快啊。

  「怎麼會突然想問這個呢?」

  「因為像白羅這樣的名偵探不多啊。但是犯人卻到處都是。何況讀完小說就會感概世界上沒有白羅這樣的人,卻天天有犯罪。」

  「妳真是小看我們這個國家的司法系統。」儀姐在水槽邊回我這一句。

  或許吧。我繼續靜靜閉著眼聆聽舒伯特的淡黃色樂曲。

  然後我聽到儀姐說了一句話。

  「世間的犯罪幾乎都是被埋沒的啊。」

  睡前我會向正男道晚安。

  正男的工作室是不會鎖門的。但我還是基於禮貌輕輕敲門後進了工作室。他正在仔細地製作他想做的東西。身為旁觀者的我往往沒辦法明白他的作品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不同於思想實驗或是引入參數的運算,正男是實作派的。他的計算最多只有三角函數和角度曲率的處理。更多時候他是用雙手確認甚至預期造物未來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明白那變動的藍圖和成果的形象。

  上週他用小燈和紙雕做了很特別的城市翦影。黃色的小燈泡在紙雕城市由下往上打光,讓城市從根部微微發出光芒。「那是祈雨的場景。」他這麼說。只有這樣的說明,我當然不可能了解作品真正的意涵。所以我會回頭去讀儀姐以前的作品。儀姐用小說提供意象;而正男將那實體化。當風格街還有在開張的時候,正男的作品會放在會客室的一角用便宜的價格販賣,往往客人會帶走幾個。現在近乎停業,但那個城市紙雕已經消失了。或許正男的作品有其他的銷售管道吧。

  我默默看著正男刻著某種海生動物。這時我才注意到桌邊已經做好一艘漁船了。「我今天早上去舊鎮看過了。」我說。

  「發電廠看起來會啟用吧。」我繼續這樣說。

  正男依舊刻著動物。我這時才發現那並不是海豚。就海豚來說太大了。

  「這次的主題是什麼?」

  「歐卡。」他馬上這樣回答我。好特別的名字。

  我翻了翻工作桌旁邊的資料櫃。上面有儀姐用秀逸的筆跡分篇別類的作品。那是用稿紙寫成的作品集。因為是早期用手寫的,要找來看的話不像電腦搜尋可以瞬間叫出,要一篇一篇找。

  「…沒有耶。」

  「這一篇在靜儀那邊。」正男頭也不回說。「去跟她要。」

  真是想不到。

  「謝謝。晚安。」

  他點了點頭。我即將踏出門口的時候他叫住我。

  妳真的想要看嗎?靜儀不會借你的。」

  我真的很驚訝。正男很少直接開口對我說過話。因此一瞬間我很難理會他這句話的意思。

  雖然稍微遲疑了一下,但我還是這樣說。

  「那就算了。不看也沒關係。」

  「但我希望妳能看一下。」正男依舊背對著我這麼說。

  正男第一次對我提出要求,我很難不答應。「資料夾底下有暗層。打開以後有副本。晚上看完以後早上再放回來。」

  我照著他的指示去翻。但是他卻沒有告訴我怎麼打開暗層。花了一點時間我才用旁邊的鉤針把暗層掀起來。裡面只有兩張稿紙。

  出乎意料並不長。儀姐以往的作品都會有數萬字的規模,這一篇或許不算是小說。我小心翼翼地將稿紙放進L夾裡。

  「謝謝。」

  「夢都是需要借來借去的。」

  「嗯。晚安。」我這樣說。

  之後我走出房間。正男依舊背對著我,也沒有再叫住我。

  睡眠很重要。我看著窗角的陽光慢慢改變角度,將房間的色調變得更淡一點。一條一條陽光微微舞動著,細小的灰塵在廷德爾效應下,閃爍著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基本上我是一個注重睡眠的人。很多時候問題藉由良好的睡眠反而能夠得到解決,除非必要我通常很樂意將問題放下乖乖窩在棉被裡。也因此至今我特別為了什麼不睡覺的理由還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是高中時,讀了Edward Witten的著作,驚訝於拓墣和超對稱的美感,不自覺就到天亮了。

  而這風格街最後的夜晚也為我留下一個難忘了不眠紀錄。

  我看著桌上儀姐的手稿(複印本),和一旁我的手記。為了查詢必要的資訊,整個晚上我都在網路上查詢資料。這或許是我第一次這麼深刻嘗試去了解鯨這種動物。至少看過youtube後我明白它們的姿態,行為,和叫聲了。

  踏下階梯時我很認真思考了睡回籠覺的可能性。但是這麼做對於髮質會有不可逆的傷害,我還是放棄這樣做。

  就在這時我聽到細小的啜泣聲。

  我很清楚那是誰的聲音。我悄悄躡足靠近樓梯邊的房間。正男正在從背後抱著儀姐,似乎用耳語說著什麼。然而儀姐只是安靜地哭。偶爾搖搖頭。

從背後看不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也不明白他們正在為什麼事情悲傷。

我什麼也不能做,就是這樣繼續守望他們。

  「把他帶走吧。」突然儀姐的聲音,清楚而平淡的,這樣從房內傳出來。那句話實在是太無性而不帶情緒,讓我有一種那句話是從房內一角的錄音機播出來的錯覺。

  正男不說話,但是也不抱著儀姐了,而是攙扶著她坐在椅子上,並為她播放音樂。淡藍色的平均律。BWV887吧。

  儀姐還是面朝窗外,不知道表情。隨意坐在椅子上的她,一手就這樣撐著頭。而那另一隻手隨意擺在桌上,正男握著。他在桌子的另一邊握著妻子的手,彷彿在確認隨時會消逝的靈感一樣,強力而執拗的低著看他們的手。

  我悄悄離開那個場所。就像多數的房客一樣,大家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並重複那行為達到清洗自己的作用。

  一直以來我都會錯意了。我大概不是風格街最後的房客。這一對夫妻才是。

  他在沾滿鹽巴的床上醒來。昨天劇烈拉扯漁網的痠痛還留在肩膀上,提醒他僅僅三個小時的睡眠不能治好任何東西。在這種激烈使用肉體的環境下,他連做夢的餘裕都沒有。

  這一切從上船後就已經是個持續而不間斷的惡夢了。

微微搖擺的船身讓他醒來後進入一種恍惚狀態。他直立起身體,感到飢餓的同時也有股熟悉的酸味從胃湧上來。他衝出寢室並到甲板邊臉朝下,幾乎是不帶著表情俯視大海。

  他吐了。

  大吐特吐。既使已經跑船一年了,他還是會暈船。別人都笑沒有人比他天生更不適合這一行,他還是要幹。

  因為沒有退路了。那個小島,他的國家,沒有人在等待他回去。

  嚐到苦味後他明白連膽汁也吐出來了,這是嘔吐即將告一段落的徵兆。嘔氣幾次後胃中已經沒有剩下任何東西了。他稍微後退靠在裝魚的保麗龍板上看著深藍色而無際的大海。

  他曾經讚嘆過那純粹的景色,如今卻不會為他帶來任何感動。過於寬闊的大海和沒有邊際的藍天,讓他孤身一人處在世界中的感覺更為強烈。

  去吃飯吧。

  他站了起來,打算去整理紛雜的網前找什麼東西來吃。

  「……和……來幫忙!」

  船後有人什麼人在叫著,他緩緩走過去看。出乎意料的是幾乎全船的人都聚在這裡,看著漁槍底下的東西。似乎大家都熱情過頭的看著什麼,但他沒有興趣。他轉過頭打算忽視這一切,但有一個人拉住了他。

  他被推到船尾了。有人起哄他是船中力氣最大的,所以這件事一定要他做。或許是對的吧,但他不想做。他看了看魚槍底下的東西。

  是鯨。

  身體雙側有兩個巨大眼白的黑鯨在底下。勾住的部位流出大量汩汩而出的鮮血。他有點吃驚了。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把它拉上來。敲掉他的牙齒。」

  他不懂這個出乎常理命令的意義。但他反而起勁了。生活中都是,不,一生中都充斥著無所謂的垃圾,這種奇怪的命令反而勾起他的動力。

  他用力拉起魚槍,配合如同手臂一樣的粗繩,用釣魚的基本技巧消耗它的力氣。就算是力氣再怎麼大的東西,終究跑不過吃柴油的船。一直以來他就是用這招,拉起鮪魚、旗魚,甚至是鯊魚。

  想必鯨也可以。

  數時刻過去了,他不覺得餓,反而越來越有力氣。他知道對手要輸了。他用力往上一提—-

  那是一條巨大的舌頭,簡直和人類一樣。只不過大的多了。但是他從來沒這麼近距離看過。雖然有點驚訝,但旁邊的人遞給他巨大的槌。這種工具,多半是來給拉上船的東西最後一擊的。

  眼前露出一排森白的銳利牙齒。他突然想到,自己和這隻動物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這樣無故折磨它。一方面也驚訝,他在這片海上殺了無數動物,在這一刻居然還有這樣的想法。

  但是,

  又能怎麼樣呢?他一直以來只能順從。別人叫他殺生,他也只能殺生。

  想到這點,他的氣又上來了。他也突然頓悟,別人無緣無故把惡傳給他,為了自保他也只能把這惡傳給什麼東西。哪怕是隻鯨。

  就這樣毫不猶豫地,甚至像是發洩般過猛地,一次又一次揮下手中巨大的槌。

  順利地敲下許多牙齒。出乎意料的簡單。他順手拿旁邊的竿網,撈起了其中一顆。他稍微鬆手,把那一顆沾滿血的牙齒接在手裡。

  這時候鯨突然高高湧起,所有人都尖叫往後退,而他反應不及,只能呆然看著聳起的黑鯨。

  鯨看了他一眼。碩大的眼睛盯著手中握著牙齒的他。他也瞬間明白那眼神中有許多意義,但是在他腦中,他只明確接收到一個訊息—

  「我被照相了。」

  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他昏去了數個小時,在這期間簡直像死了一樣,但也沒有人叫他起來。緩緩轉醒的他,發現船停了。他開口問身旁的人到底怎麼回事,卻沒有人回答他。

  他往海面上一看,海面充斥著黑鯨。放眼望去,鯨包圍著船,完全無法動彈,有幾隻甚至還會浮到海面上,用一隻眼睛盯著船上的人。

  這時候的他只能笑笑。原來他惹上了不該惹的東西。這是報應啊。他的右手一緊,牙齒還在手中。然而錯誤已經造成了。不能還回去,也不能道歉了。

  他體認到自己終究是個殘酷的怪物。而悔恨像是洩洪般淹滿他的身體。在海上的這幾年,他什麼都沒得到。甚至,還被什麼人類以外的東西永遠憎恨著。

  永遠地。他的靈魂被攝影起來了。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搭船了。

  早起的我騎摩托車到附近的早餐店買了鐵板麵和柳橙汁當早餐,結果一回家就看到儀姐在門口等我。雖然有點不知所措,還是與儀姐一起吃早餐。她吃著健康而豐富的歐式早點,我則用免洗筷夾著可悲的鐵板麵條。

  因為多半她知道我做了什麼,和我打算做什麼,我就和儀姐坦白。做為一個忠實的讀者,昨晚我很詳盡地讀完「歐卡」好幾次(沒睡覺這點忘了提了)。雖然她笑笑說那是很早期且不順暢的作品,但是似乎並沒有禁止我討論這個話題。

  「這個故事大致上是真的哦。」儀姐在第三個小麵包上塗奶油這麼說著。

  「哦。」我吸著過甜且沒有水果成分的柳丁汁這樣應了一聲。原本以為只是個象徵意味過多的小故事(還沒有方向性),想不到居然會是真的。

  「這是講我爸爸以前出海的經歷。船長那時候告訴大家,殺人鯨的牙齒有驅邪和保護自己的功用。所以他們就找到一隻也真的把牙齒拆下來了。」

  這中間似乎有很多曲折忽略沒講。但我靜靜聽下去。

  「所謂驅邪是,那個牙齒可以當一次你的替身。如果你遇到什麼無法迴避的傷害或是走到不正確而邪惡的道路上,那顆牙齒會為了佩戴者碎裂一次。有一種防身和提醒的作用吧。」

  「原來有這種傳說。真好奇到底有沒有用呢。」雖然基本上不相信這些事情,但我也對有人真的會為了這種無稽的說法去殘殺動物感到驚訝。

  「然後其實啊,」儀姐端給我一個小麵包。我乖乖地收下。「這個故事還有後日談呢。」

  「為什麼沒有寫上去呢。」

  「因為沒有寫的必要。浪費空間還會削弱故事的一貫性。太平淡了。」

  「我先承認我是個無聊的讀者,請把不必要的段落告訴我吧~」我稍微裝模作樣地說了這句。大概要這樣演儀姐才會端給我第二個麵包。

  儀姐笑笑了以後繼續抹了些奶油。

  「我爸爸的船在那之後突然捕不到魚了。真的是入不敷出。柴油其實也是靠撈到的魚換來才夠燒的。所以那一票人開到斐濟左右就做不下去,慘淡地回來了。」

  「多半其他人都補得到魚就是他們補不到吧。」

  「對啊。」

  果然不該寫下去。再寫下去就沒人想看了。現實有時候比小說還莫名其妙。

  「正男告訴我,妳有替他調查舊鎮電廠的狀況。」

  「多半要建好了吧。」

  「這樣啊。我在老家那邊其實種了一棵小樹,我想有點可惜,想請妳跟我一起去把它移植過來這邊。再這樣下去那棵小樹多半會被鏟掉。我想在這之前能夠把它搬到這邊來。在還來不及之前希望能夠這樣做。」

  「嗯。」

  「謝啦。我到現在還沒有考到駕照呢。也不方便這樣走過去,等一下帶好工具就請妳載我啦。」

  「儀姐,妳在那邊埋了什麼東西?」

  講完這句話的同時我就後悔了。睡眠不足自制力就下降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對不起。」雖然沒有什麼用,但我還是小小聲這樣說了一句。

  「我埋了歐卡的牙齒哦。」儀姐放下手中的餐具,兩眼盯著我這樣說。

  陽光比想像中熾烈,路上沒有人們在行走。雖然騎著摩托車還是感覺到悶熱。比喻來說就是Meursault會感到不耐煩然後開槍殺人的天氣。

  「其實風格街是真的在北部山上的哦。那天我就是像這樣坐在正男的後座偶然看到路名的。」快到時儀姐在我耳邊輕輕說了這一句。

  「嗯。」我隨意應了一句。這個問題我已經知道答案了。而有些事情是不要隨便問出口的比較好。今天早上的對話已經算是個很大的失誤了。既然我已經確認的事情,就不需要再問了。

  「到了哦。儀姐下車吧。」

  儀姐拿了些工具後就緩步走向前方。我將摩托車停在港邊防風林的陰影下。風格街是存在的。就在北部山上著名的掩埋場旁不到5分鐘的車程。昨晚用網路簡單搜尋就可以發現這件事。這也連帶解釋了很多事情。包括這間民宿的意義,小說的目的,和儀姐到這裡生活的原因。

  我們緩緩地步行,但走了很長的路。

  途中像是巡禮般經過很多地方。包括廢棄的魚市、牆壁龜裂而蓋得細長的冷凍廠,和以前小鎮的入口。如今只剩下半個四合院的痕跡。當然誰也沒有住在這裡。儀姐饒富興味地看著這路上的景色。

  「正男以前都很羨慕我能和老家的其他小孩打成一片,成績也能很好地考上外地的高中和大學。他從以前就喜歡我,這一點我也知道。」

  「那儀姐當時怎麼沒有跟他在一起呢。」

  「因為我從國小和另一個玩伴比較接近。他的功課比我好,比我還會想,思考一直都比大人都還快一步。那時候的我很仰慕他。後來我們一起搭火車到北部上高中,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原來如此。會不會是我到目前沒看到幾個比我還會唸書的男生,才交不到男朋友呢。」

  儀姐笑得很開心。「妳可能不知道,兩個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在一起會做多誇張的事。妳能想到的事情我都做過,現在想起來我還真是有獻身精神。」

看不出來,真的。

  「後來理所當然地他考上某間醫學系。但是我達不到那樣的高度。他很厲害地編了某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了什麼,但我知道我們玩不下去了。後來還真的給我看到他牽著另一個女孩子的手出現在台北街頭呢。」

  這個人多半是故意的吧。

  「所以我就帶了所有的家當回來了。累了啊。」

  「這之後儀姐怎麼會和正男牽上線呢?」

  「因為他還喜歡著我。就算我變得亂七八糟的,他還是會靜靜聽我說話,握著我的手說幾句不討人喜歡的話。」

我嘴邊泛起笑意。

  「正男比我想像中還可靠呢。要不是有他在,風格街絕對做不起來的。」

  最後走到了我以往常來的土地公廟邊。儀姐指著小廟後面的一顆瘦小的馬拉巴栗,「把它砍掉。」她就這麼說。

  我很驚訝地看著她。「這和原本說的不一樣啊。」

  「我騙妳來的啊。雖然對我來說有點勉強,妳不做的話就我來做。」

  我只好乖乖地做了。畢竟孕婦說的話就是聖旨。如果儀姐用力過猛倒霉的會是我、和她肚子內的小女孩吧。

  「這一棵樹是我那時候從北部帶來的家當之一。」我砍樹的時候儀姐這麼告訴我。「像是個無依的少女抱著盆栽搭著普通號緩緩回家。」

  「現在想起來真是個笨蛋啊。」儀姐小小聲說了這麼一句。

  樹砍完了。

  雖然儀姐沒有明說,我稍微在根部的地方翻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還出乎意料的小。用隨身帶著的清水沖洗了一下,就恢復了原本白淨的樣子。

  「來,歐卡的牙齒。」我把它鄭重地遞給儀姐。

  儀姐面無表情地看著它,接過後收在自己的口袋裡。然後笑笑的對我說:我們去去吃石花凍吧。

  我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我們最後雙手合十朝著土地公拜了拜,就離開了舊鎮。

  而就我所知,儀姐也從此沒有回過舊鎮了。

  那天晚上我們弄了一個營火晚會。正男堆了一個不小的柴火堆,升起了火焰。我和儀姐在一旁開心地吃著烤肉,討論著接下來的方向。

  我會回到大學繼續去念想念的東西。

  儀姐和正男打算幾年後把這邊的房子賣掉,到北部找工作。因為先前正男的作品在某雜誌的報導下引起不小迴響,現在似乎有人接應希望他能踏入商業製作。正男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儀姐則是到出版社的老本行工作。「雖然這個國家實體書產業已經是黃昏產業了。」儀姐這麼告訴我,「但我寫的東西永遠都是我唯一的資產。我只能做這個啦。」

  雖然有些前途堪慮,但我還是笑笑地祝福他們的新事業成功。

  「可以的話,要買到一棟真的可以長久居住的房子。」儀姐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這樣說。「畢竟長出來的牙齒要丟在屋頂上才符合習俗。」

  我則是喝著花果茶想著幾種拓墣變體。剛剛的話我就當作風聲忽略了。

  「裝得真不像。均穗,來個抱抱吧。」

  於是我笑笑地抱了抱儀姐。突然感到難過了起來。儀姐還是老樣子不給我臺階下。把我留在害羞又有點尷尬的情緒裡。

  之後為了對稱性,我也握了正在盯著遠方閃著漁船亮光海面的正男的手。

  他很用力地回握。還蠻痛的。但我想他應該蠻用心地感謝我吧。

  「她出生以後我會再去找你們哦。」最後我提著行李,揮揮手像風格街最後的一對夫妻道別。在儀姐開心向我揮手,正男默默舉起一隻手向我示意後,我轉頭離開這座小鎮。

  在火車上,我看著風格街的所在地,隱約還有看見火的光芒。火是不會那麼容易熄的。人們也是不會輕易停下腳步的。在任合地方都沒有自洽的系統,所以反過來人們只能努力的去尋找它。就像儀姐和正男一樣。

  我望著遠方的火光,直到進了隧道再也看不見為止。

* * *

評審評語:具觀察社會現象的敏銳與深度,情節可更細膩安排。文字熟練,題材貼近現實又具有寓意和想像力,頗具企圖心,可以預見作者寫作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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