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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

  • 小說組優等
  • Jun 8, 2014
  • 18 min read

作者:保健四 陳健良

1

  小時候,我常作夢。

  這裡說是那種遙不可及,癡人說夢的那種,像是要登上月球、當上總統之類的。

  但是長大了以後,夢漸漸變少了。我想是因為生活的環境逐漸現實,不再充滿著幻想和奇想。我們逐漸接受現實、教條式的真理。如果打開課本,你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場抹殺想像力的歷程。

  你會發現,

  因為有了天文觀測,所以我們不能浪漫的仰望天空。

  因為有了地心引力,所以我們不能隨意的逃離這裡。

  因為有了空氣力學,所以我們不能毫無顧忌的飛行。

  而這些真理,讓現實只剩下ABCD的單選題。

  曾經有一個小孩蹦蹦跳跳的和我說,我長大要當科學家。我只能闔上一本本的原文書,有氣無力的問他:「你有聽過克卜勒定律嗎?」

  「沒有。」小朋友眼神無邪,清澈的看著我。

  我拿出一張紙,隨手寫下萬有引力的公式,並且把紙轉過去給他。

  「F……G,還有一!」他飛快的唸出上面的英文單字,而內容的含意往往和表面不同。

  「那你知道為什麼飛機能在天上飛嗎?」我看著白努力方程式和一堆的力學方程式,當然,我不期待他會說出標準答案。

  「因為他跟小鳥一樣有翅膀。」幾乎沒有思考的回答,還伴隨著一個燦爛的笑。

  這個時期的他們,沒有標準答案。

  只有對於這世界的現象,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定義。

  我苦笑,摸摸他的頭。畢竟現實是離他們多麼遙遠,我想在某一天他也會和我有一樣的體悟。

  看到我陷入深思,小朋友旋即轉移了注意力,一溜煙的跑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只能問自己。

  「那個小孩,會不會就是我自己?」

2

  電視上在報導一種新開發的藥物,報導下的標題很聳動。

  「美夢成真」號稱是劃時代的一項發明,它讓人類的夢境能夠轉換成更深刻的實境,加強「作夢」的真實性。更甚者可以用自己的意識來左右夢境,讓你成為夢中的主宰。

  站在主席台前,穿著白色袍子的科學家眉飛色舞,用興奮的口吻對著各家麥克風高聲談論。記者已經準備了幾個問題要請這位發明者回答,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您發明這項藥物是為了什麼?」標準的記者式問題,我嗤之以鼻,但是我好奇的是他的回答。

  「……。」出乎我意料的是,前面侃侃而談的科學家忽然快步離開會場,只留下一個充滿深意的笑容和滿臉錯愕的記者群。

  「妳覺得這個現象如何?」我放下筷子,看著對面的她。

  「是好事還是壞事呢?」看她沉思不說半句話,不像平常的她。所以我又問了一次,更明確的。

  「嗯……我在想,我也很久沒有作夢了。」

  「哦?」

  「像小時候我會夢到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像是隔壁的同學變成了一隻河馬來上課;或者是一覺醒來,發現所有東西被漆上了的粉紅色,還有……」

  「真像是妳會做的夢呢。」我趕緊打斷她,免得我還會聽到更多曲折離奇的故事內容。

  「可是如果可以決定自已要作什麼夢的話,我可是有好多方案呢!」她興奮的說。

  「如果真的可以決定要作什麼夢,妳哪捨得起來。」我吐槽,而她嘟著嘴表示抗議。

  「我以前做的夢可是有預知能力的喔!」帶著驕傲,哼哼的說。

  「怎麼說啊?」雖然我大概知道結果,但是我還是提高了語氣,假裝很有興趣的問。

  「就是有時候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從來都沒去過的喔!會忽然有種『啊!這裡我來過!』的那種感覺。有時候甚至可以找到一些夢裏的東西,像是我第一次到海洋公園,我就忽然有種感應,知道側門那隻大鯨魚的位置、還有觸摸池的位置、還有……。」

  「那叫做既視感啦,哪是什麼預知能力。」我冷靜的說,邊起身準備付錢。

  「什麼叫做既視感啊?」從我背後,傳出充滿疑問的聲音。

3

  爸和媽一直以來都處的不好。媽是那種傳統三從四德的女性,沒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生活的中心也就是我們家每個人。沒有出過國,沒有臉書,最多就是和隔壁巷子的太太在倒垃圾的時間聊八點檔的劇情,然後回家。除此之外,媽就是嘮叨了點。而男人就是這樣,越是嘮叨越是躲避。所以最近這幾年,爸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最後甚至晚餐也沒有回家吃,只留下空蕩蕩的一組餐具,和媽空洞的心靈。

  和我們的關係也是一樣。我們家最後一次一起出門已經是好幾年前的回憶了。那時候妹妹還小,媽牽著她,而爸爸忙著幫我拍照。

  而那段往事如那時的照片一樣,靜靜的躺在充滿灰塵的紙箱裡。

  這天凌晨,我發現媽的房間燈是亮的。我敲敲門,發現媽沒睡。

  「媽,妳還沒睡喔?這麼晚了」我也睡眼惺忪。

  「睡不著呀,你爸還沒回來。」媽坐在床邊,帶著黑眼圈,臉色不太好。

  「可是爸不是已經很久沒回來睡了,都說要睡工廠?」我記得爸從半年前就說工廠有小偷,要住在工廠顧機器,這樣說來,媽不就有一段時間沒睡好了?

  「……。」媽沒有說話。只有電視機重複著中午和下午的劇情,在這夜裡第三次的強力放送。

  看著沉默的母親,我也不方便多說什麼,倖然的道聲晚安,慢慢掩上房門。

  而媽始終看著那台小黑箱,眼神疲倦而乏神,所以我決定隔天要帶媽去醫院一趟。

4

  我嘆了口氣,拿起了媽的藥袋。上面是最新型的用藥,是新聞上最近強力探討,號稱幾乎沒有副作用的藥物。

  「Dreammaker?」我看著藥盒上的標題,真是個聳動名字啊!

  除了上面看不懂的一些英文說明,粉色的盒子上有一排突兀的綠色文字。

  「作用:多夢、幸福感。」

  「超量服用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最後一行這樣寫著警語。

  但是看著母親的背影,我想她是真的需要一點幸福感來支持了。

  「我今天又只能吃麥當勞了」我吃著剛剛從醫院旁邊買回來的速食,抱怨著。

  「你喔,講都講不聽。」電話另一頭傳來有些生氣的語氣。

  「沒辦法啊,禮拜天附近都沒開。」我持續抱怨著,把最後一根薯條吃完。

  這時候突然想起來,小時候自己這麼愛的事物,長大了之後為什麼就不喜歡了呢?

  看著床頭的佈滿灰塵的模型玩具,我突然感慨,原來學會放棄,是我們成長的歷程之一。而夢裡追尋的那些事物,是不是我們遺憾的投影?

  「老媽,如果可以決定夢境,你想要做什麼夢?」我走出房門,媽在整理衣服。

  「哪有什麼夢好作,腳踏實地比較重要啦。」

  「你整天就只知道作夢,還不快去念書!」媽督促我,但是沒有轉過身。

  但我知道,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老爸那件不再穿的西裝上,久久沒有離開。

  歲月在母親和布疋上留下的痕跡,卻怎樣也熨燙不掉。

5

  距離上次的新聞不到半年吧,因為帶給人的幸福感的功效,使得許多憂鬱症的人也開始使用,也因為沒有什麼副作用的關係,所以慢慢的藥局也開始販售,而使用的人也越來越多,目的就是為了追求那小小的「幸福感」。

  對我來說,應該沒有這個必要性。但是身邊越來越多人開始嘗試著吞下這一片片的藥錠。聯考壓力下的學生,在藥效發作後可以輕鬆愉快的像是閱讀故事書一般,念著艱深的物理化學;工廠裡的工人,在工作前服用可以讓工廠裡的悶熱、不適全都消失,帶著愉悅的心情來完成今天的工作。

  嚴格說起來,社會似乎和諧了些?

  現在走在路上,汽機車禮讓你通行;買東西結帳時每個人都是「請、謝謝」;捷運上再也沒看見裝睡不讓座的人。大家臉上掛著滿滿的笑意,和知足的感恩。

  「今天新聞直擊,街頭學生將便當讓給流浪狗!」

  「全台首富決定捐出身後所有財產!幫助更多社會邊緣人!」

  「各縣市犯罪率降到最低!八月份竟無任何強盜案發生!」

  社會新聞也不見腥羶色,反多了更多令人感動的小故事,我坐在電視機前,在等待晚餐的這一段時間看了不少有關愛與尊嚴的小故事。這些故事內容讓我有種錯覺,以為來到了所謂的理想國。

  只有愛,沒有恨。

  「快來幫媽媽端菜,今天煮很多好料的喔!」媽笑容滿面,臉色也不再像前些日子的慘白。

  「媽,妳今天也煮太多了啦!三個人哪吃的完?」我雖然這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是開心的。畢竟媽終於回到以前的樣子。

  「今天你爸說要回來吃飯,當然要多煮一些啊!」媽如是說。

  除了廚房抽油煙機的聲音,和新聞主播偶爾上揚的語氣外,媽似乎還在哼著歌。正當我努力想聽清楚媽唱的歌的時候,門後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

  「我回來了!」爸手上拿著兩盒煎餅,穿著三十年紀念日曾經穿過的西裝,和有點刮痕的老皮鞋,還帶著這幾年沒有見過的笑容說著。

  「嗯。」我有點詫異,只有咕噥一聲。

  「你老媽呢?」我指了廚房的方向,別過頭去,繼續看著我的新聞。

  聽到爸回來的聲音,老妹也從房間探出頭來,一看到是老爸就笑容滿面。

  老妹氣色看起來不錯,哼著歌穿著粉紅色的室內拖從房間輕快的走出,一出來就纏著爸不放。

  「我有買妳和媽最愛吃的煎餅喔!」爸爸語氣有些得意和開心。是不是老爸的工廠賺了大錢?還是中了樂透打算回家,讓我們過一下榮華富貴的日子,去環遊世界?

  我不經在腦海裡亂想著,荒謬到連我自己都想笑。

  看著桌上一道一道熱騰騰的菜,想著其中的奧妙。

  幾個月前;甚至幾天前,我們家還在一股詭異的低潮中。母親和父親彼此心中有疙瘩,老妹則是因為聯考壓力一句話都不說。上一次我在家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說一句話。媽只買了兩個便當,一個給我當午餐、一個給妹當早、午、晚餐。在半年前,老妹偶爾還會敲敲我房門,問我物理化學的習題。但是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大考,妹妹越來越少出房門,也越來越少來敲我房門。

  記得有一次倒垃圾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一本一本的模擬題庫。我有點好奇的撿起來,翻玩一下卻發現有不少缺頁、毀損和汙痕。不過封面還在,上面用紅筆大大的寫著:

「98分」

  這小妮子也真夠嗆的,難怪不來問我問題!

  至少我對她的成績也放了下心,但是另一件放不下心的事情就是在短短的這幾個月,看得出來老妹瘦了不少,也吃得很少;黑眼圈一天一天的加深,說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短。

  「快吃啊!再不吃就要涼掉了。」媽又往我的碗裡放了一堆東西。

  「媽妳偏心啦!我都沒有!」妹妹嘟著嘴,和老媽撒著嬌。

  「放不下了啦!」我笑著說,卻很幸福。

  這時候我忽然發現,原來幸福是一件這麼簡單,容易滿足的事情。

  「我去倒水,等等都要吃藥喔!」

  我轉身看向飯廳,爸和妹妹看著廚房,面帶微笑。

  我打了個冷顫。

6

  這天是星期一,雖然是九月,對於剛結束旅行的我,台北卻冷的不像話。伴隨著毛毛細雨,實在讓人很想逃離現實,回到慵懶的被窩裡。我想,沒有什麼事情比這種感覺更難過,帶著時差週末緊接著學期的開始,無論是心境還是身體都不能快速轉換的呀……。

  裹著一件件的厚重的衣物,不情不願的踏出了家門,準備迎接新學期的到來。

  「還有五天啊……這禮拜。」我搓著手,計算著下個週末的距離。

  走到公車站牌,除了寒意,空氣中還瀰漫一種詭譎的氣氛。是什麼呢?

  「嘻嘻!嘻嘻!」對向車道上,傳出一陣笑聲。我稍微提高了傘,看看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丑,請容許我這樣稱呼他。

  看起來是一個中年男人,卻穿著一件粉色網紗的連身裙,踏著金色的高跟鞋。臉上帶著詭異的裝容,紅色的口紅誇張的劃上了臉頰,抹上了淡紫色的腮紅。

  雖然他在笑,我卻只感到一股惡寒。忽然間,他轉過來看向我,一瞬間的四目相交讓我不自覺低下頭,下意識的希望不要和他有更多的接觸。

  他就這樣無視旁人的目光,兀自的跳著屬於自己的舞蹈。雖說是舞蹈,卻沒有任何美感可言,更準確的說是怪異的、扭曲四肢的動作。

  「現代人壓力太大了吧!」我默默的下了結論,沒有被任何人聽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街道上不像平日車水馬龍,而是只有零星的車輛,和比平時多的救護車。

  「今天應該是禮拜一吧……。」我問了自己,畢竟在上班的尖峰時間,這樣的人流和車流也是我沒見過的。

  上了公車,我發現公車司機正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著,就算前面是一整排綠燈也一樣。不過車上的人也沒有人抗議,都是看著窗外微笑著。

  「或許今天大家都不趕時間吧……。」我試著跟他們一樣放慢步調,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的,車開進了鬧區,學子們在路上漫步,悠哉的向公車站走近。整個城市充滿慵懶、幸福的感覺,不像是星期一的常態。

  忽然間,我忽然發現了什麼地方不對勁。

  沒有人撐傘。溼透的皮鞋踩上了公車的踏階,公車一片寂靜,只有腳下發出吱吱的橡膠聲和感應票卡的聲音。今天的天氣我認為算是有點冷的,但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些學生看起來完全忘了今天的天氣,毫不在乎的或坐或站,彷彿我才是整場的異類般。我看了看身上的大衣和窗外不斷滑落的雨滴,心裡有些困惑。

  在通勤的巔峰時間,以前的我連在車上打個小盹的機會都沒有,擁有爆炸青春力的高中生往往在車上忘了控制音量,高聲的談論著遊戲的情節、電視的劇情與社團的活動。我半瞇著眼,受夠了這些過度釋出的能量。

  但今天這些事情沒半項發生。

  車上一片寂靜,聽音樂的聽音樂、看書的看書,唯一相同的是臉上的掛著一抹詭異的微笑。

  似曾相似的笑。

7

  平常擁擠的走廊空蕩蕩的,我心想我是不是遲到或是搞錯了什麼。透過玻璃教室看起來昏暗的,走進只發現只有冷氣和電腦運轉著。

  我充滿疑惑的開了燈。只是當教室的燈完全亮起,我著實嚇了一跳。

  在倒數第二排坐著兩個學生,面帶微笑的看著我,我有種從開燈前他們就保持這樣的狀態。

  「嗨!」我抿了抿嘴唇,口乾舌燥。但我試圖發出聲音減緩自己的緊張。

  沒有回答。

  「你們有修這堂課嗎?上禮拜有沒有交代什麼作業呀?」我走向前,想確認些什麼。但是隨著我慢慢的往教室的高處走,越靠近他們就越有一種腐敗的臭味。

  沒有回答。

  「你們這麼早就吃午餐了?還是太晚起床在吃早餐啊?」其實我已經隨便亂問一通。這時候的我開始有點想逃。

  沒有回答。

  當我靠上桌子,右邊穿格子襯衫的同學把手上的PIZZA推向了我。用手勢示意我可以和他們分享這餐,還附贈一個沒有情緒的笑容。

  我禮貌的想吃些。當我鼓起勇氣,探頭想看看的時候,我終於發現異味的來源。

  桌上的紙盒爬滿了螞蟻和蟑螂,上方有不斷盤旋的蒼蠅,還有試著想爬離桌面的蛆蟲。我感到胃部一陣翻騰,差點吐了出來,下意識的用右手要掩住嘴。正當我別過頭去的時候,其中一個同學抓住了我的手,從手心的傳來溫度冰涼到令人不敢相信是活人。我馬上抽開手,往後退了幾步。這時我才發現,他們一頭亂髮,身上發出令人迴避的氣味。

  我抓起包包就往外狂奔,找了個垃圾桶乾嘔,想把剛剛看見的不愉快都吐出來。

  但是我沒有。我看著垃圾桶裡一盒一盒的粉色藥盒,回想起一路上遇見了無數張空白的臉孔,他們都在注視著我、監視著我。

  彷彿我是個異類。

  驚慌的回到家,在樓梯間我不斷的思考。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真實發生的,還是只是我心中的幻想?那一盒一盒的藥盒是代表什麼?一股不真實感油然而生。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重播的體育頻道,發現桌上有一罐礦泉水。因為狂奔和緊張的關係,我的嘴唇傳來燥熱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喝了下去。稍微緩解緊張後才發現,原來桌上也有兩盒還沒拆封的粉色藥盒,上面寫著「Dreammaker」。

  我轉過身去,發現垃圾桶裡放滿了無數的空盒和藥袋。

  我忍著不安,試圖整理一下其中的因果。忽然間,老爸無聲無息的走到我身邊,從洗衣籃裡拿出一件昨天穿過的POLO衫,上面還有些許汗漬。正當我要開口提醒老爸的時候,他早就套上了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彷彿只有我聞到那股酸味。他沒有看我一眼,默默的走向客廳,姿勢標準的坐在沙發上,手在桌上不斷焦慮的翻找。

  而我知道他在找什麼。

  我握著手上的藥盒,將它塞入口袋裡,決定去找老媽討救兵。

  但我剛走進飯廳,便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老媽和妹並肩坐在飯桌前,用眼神「吃」著大前天的晚餐。我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只有盯著,沒有動手,也沒有動口。

  「吃飯啊,今天煮很豐盛喔。」媽看著眼前那盤殘缺不堪的魚肉,用平淡的語氣開口問我。妹妹沒有說話,也沒轉過來看我。

  「我吃飽了。」我邊說邊逃回房間,因為我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場景。

  坐在電腦桌前,我翻開手機,輸入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嘟……嘟……嘟……」

  「叩叩」外面傳來敲門聲,我看向房門。

  「叩叩」過了幾秒鐘後,再度傳來。

  我保持沉默,等待電話的接通。

  「叩叩」

  「叩叩」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

  「叩叩」

  「碰!」這聲撞門聲讓我躲進了棉被裡,將自己和這世界隔絕。不想再聽,也不想再想。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8

  「我要掛身心科。」我感到抑鬱,卻又不能反抗。心中的那把尺不斷的游移,究竟是社會的標準變了,還是我變了。

  「您的號碼是一號喔!」而櫃台小姐也很快的給了我號碼,一樣是制式的表情,機械化卻溫柔的口語。

  走進診間,診間被漆成粉紅色調,醫生穿著白袍坐在入門就看得到的地方,帶著口罩,眼角的細紋表現出他在微笑。我討厭的那種微笑。

  我不安的坐了下來,仔細的打量著四周的環境,日光燈亮的我有些睜不開眼。

  「有哪裡不舒服的嗎?」醫生親切的問。

  「……。」我拒絕回答,這是對這社會最微弱的抵抗。

  「陳先生,你有哪裡不舒服嗎?」醫生語氣放慢,耐心不減。表情和口吻和外面其他人都一樣噁心。

  每個人都帶了一張面具,沒有了情緒,也沒有了靈魂。

  只剩下空洞的敬語和溫柔。

  我很反抗,也很作嘔。

  「你們都瘋了。」我肯定的說

  「哦?」醫生哼了一聲,眉頭稍微皺了一下,而我已經很有沒看到人類有這種情緒。

  「每個人掛著虛偽的笑容,但是不對啊,很多事情都不對了。」講到最後我幾乎用吼的,甚至哭了起來。

  「每個人都只有一種笑容、一種情緒、一種回答。但是喜、怒、哀、樂才是真正的我們啊!沒有了這些層次,我們根本不懂什麼是快樂……。」

  醫生拿下口罩,笑了一下。

  真心的那種笑意。我彷彿很久沒有見到人開心的大笑了,包括我自己。以前想笑的時候就笑,想哭的時候就哭,原來能夠恣意的表達自己是一件如此珍貴的事情。

  「你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嗎?」

  「不。一點也不。」我肯定的說。直到上周為止,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偶爾遲到,偶爾出錯。但是我在心底真心的知道什麼是該做與不該做的,而我不會去逾矩。

  「那就對了。」說著,他打開了身前的抽屜,拿出了一盒粉色的藥盒。我不會忘記它,也不能忘記它。

  「你有看過這個嗎?」醫生打開,又關起來的把玩著藥盒,一副很多話想說的表情。

  「我知道。」

  「我認為,所有的起因都是這個。」我同意,這和我的推想相同。但是為什麼?

  「你知道既視感嗎?」我本來想點頭,但是我想聽他的解釋。

  「簡單來說就是當你到了一個從來未去過的地方,但是你發現你對它的細節卻很清楚,有種熟悉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會讓你混淆,你自己到底有沒有來過這個地方,而這便是既視感。」我點點頭,這些是我知道的。

  「產生的原因有幾種說法:比較超自然一點的,認為是大腦對於短暫未來發生的預知;另一種比較物理天文一點的,認為是多重宇宙和平行宇宙在和我們同時間軸的當下所產生的認知聚集;最後一種從醫學角度出發,認為是左右腦信息處理不協調的結果,造成海馬迴的錯亂。」

  他似乎看出我眼神間的疑惑,拿起手上的原子筆開始在白紙上往來,畫出了一台天秤和一個隔間。

  「我猜,有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給予了他們既視感,將未發生的事情和發生過的事情產生衝突,所以他們分不清楚『過去』與『未來』;『真實』與『虛幻』。」

  「而現在出現的情形比較輕微,所以給了他們一種滿足感。但是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發展成很可怕的情況」

  「人們的意識會陷於混沌間,沒有是非、沒有對錯,只是受虛假的記憶操控的一生。」

  「舉例來說,今天我嚐試作了一個夢。在夢裡享用了人間最豪華的餐點。那我醒來之後,或許我的身體會產生混淆,全是因為夢境太過於真實,所以我不會感到飢餓。」他補充說明。

  「這還算是小事情。如果我今天做的是關於飛翔的夢,在夢裡我能自在的翱翔於天際。但是在醒來之後呢?我們怎麼確定自己醒來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來回虛幻與現實之間後,我們的幸福感慢慢膨脹成真實感,抑制了人對於生死之間最敏銳的感受。」

  「到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會是在天秤的哪一端,」他遲疑了一下,「沒有人分得清。」

  我感到驚慌。

  以前,我們是所謂的正常人。和所謂「多數人」一樣的正常人。我承認有時候我們會用懷疑、看輕的眼神去打量我們所謂的「少數人」,不正常的人。

  但是什麼是不正常?只因為和多數人不一樣嗎?

  那是多數人的惡,還是少數人的罪呢?

  而我在短短的幾天前,還是一個活在社會規範中的人;而今天,我已經被常理拋棄,成了一個社會體制外的人。

  「你我並沒有不正常,不正常的是現實。而現實是苦甜參半,而非全然的喜樂,尤其是依賴藥物而得到的滿足。」他推了下眼鏡,下了結論。

對於我的異常,醫生給了我一個解釋,但這個解釋讓我不知道是該喜還該憂。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有太多的問題,但話才說一半,診間的門就被打開。

  「打擾了!」護士小姐拿著一本厚厚的資料,帶著閃爍的眼神望了我一下,便又旋即撇開,逕自的和即將推理出真相的醫師討論了起來。這段對話看起來不會很快結束,加上醫生用眼神示意我不便多談,我便拿了包包就往外走去。

  「這護士也真沒禮貌。」看到沒有關上,只是輕掩的門我不經咕噥著。忽然間,我發現門口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瞧。我嚇了一下,但是故作鎮定的繼續將門推開,假裝沒看到這個人。

  在我看著地板,打算迴避所有人視線,快步準備離開醫院的時候,聽到新聞台傳來最新的消息:

  「今天上午總統偕同許教授和人民喊話,表示人們的幸福指數已經達到最高值……」

  我抬起頭。

9

  回到家,打開瀏覽器,快速的輸入了關鍵字。映入眼前的是各家媒體的新聞稿與短片。

  我毫不猶豫的按下播放。

  「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間,我們的國家有了長足的發展。」說話的是總統,身邊站著一群隨扈和一位中年男人。而他的面容瞬間和我的記憶產生了連結,他正是幾個月前站在記者前面大力宣揚他的新研究的教授。

  「謝謝大家!」這時,總統快速的說完官方語言,麥克風便被交到他手上。

  「咳、咳。」他清清嗓,環顧四周後用略微睥睨的眼神看著鏡頭。

  「當人類走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經濟、工業、商業快速的發展,但是『人』這種生物體的發展卻停滯了,尤其是在心靈上。」

  「所以過去我們可以看到,每年有眾多心靈脆弱的人,造成社會上不安動盪的情緒,除此之外,還衍生了很多社會問題和社會成本。因此,我們給他們幸福感是必須的,故從今天之後,未曾服用過藥物者一律列為精神強化計畫的列管對象。之後我們才會推動一系列的經濟方案來活絡市場,創造利益最大化。」他滔滔不絕,義正嚴詞,彷彿沒有什麼不對。

  「而政府會大量肅清列入精神列管的患者,以減少社會資源的浪費。」我啞口無言。

  「通常,那些患者不認為自己有精神疾病。」他對著鏡頭用手指比畫,我知道在指我這種人。「所以你身邊如果出現了拒絕服藥的人,請立刻通知鄰近的派出所,我們會對於他們進行治療」

  「叩叩」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伴隨著救護車的鳴笛聲,在這午後形成嘈雜的畫面。

  「叩叩」我拿手機,再一次的轉進語音信箱。

  吞下這一口水,我知道警語上寫的含義。

  看著桌上空空如也的兩盒藥,我忽然內心一片平靜。

  閉上眼睛,準備接受即將發生的一切。

  我相信,我曾經很努力的做我自己,而這是我對這瘋狂世界最微小的抵抗。

  至少在最後一刻,我選擇讓自己作了此生最後,也是最美的夢。

10

  「預備!」體育老師在我的左側大喊。

  我在第二道準備好要起跑,而這是我在運動會參加的三個項目之一,也是我最有把握的。

  「砰!」

  聽到槍聲,我死命的向前衝。通常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想像後面有一條飢腸轆轆的野狗追著我,這樣會讓我不敢慢下來。短短的200公尺在幾秒間就分出了勝負,而我毫無懸念的拿下了第一名。老爸對我的表現很驕傲,不停的幫我拍照,要我做出勝利的表情。

  「你跑得好快喔!」走過來的是一個綁公主頭的同學,紅著臉和我這樣說。

  我記得她是隔壁班的,好像住在我們家附近。

  「沒有啦!」我感到耳根熱熱的,不知道怎麼回答。

  「大家都叫我諭兒,你呢?」她伸出手,想和我握手。

  「叫阿良就好了啦」我也伸出手,用力的和她握了握,這是我第一次牽到老媽老妹以外的手,感覺格外的柔軟。

  「那掰掰!」諭兒低著頭,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跑開了。

  看著我的手心,雖然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心底有種喜孜孜的感覺。

  爸爸一把把我抓住,放在他的肩上,而我順勢的跨坐上去。

  在喧鬧聲中漸漸散去的人群裡,我們一家人和老師告別後也慢慢的離開了校園。

  我藉著爸爸的高度,抓了幾片沒有機會收藏的樹葉,打算做成書籤,偷偷放進了口袋。一路上大家看著我,我相信他們都露出羨慕的神情。

  「你長大要做什麼呀?」爸爸問。

  「我想當科學家!」我想了一下,從總統、戰鬥機駕駛員、警察中挑出來的答案。

  爸爸笑而不答。

  「那你要用功念書啊」媽媽在一旁附和。

  「我長大要當老師!」老妹也跟著回答。

  當然,我從心底同意老妹的選擇,因為他嘮叨的個性和我的導師一樣,一定很適合。

  「我們今晚去吃麥當勞好不好?」爸爸提議,是我最愛的選項。

  「好耶!」我開心得不得了,放開雙手盡情的揮舞。

  坐在爸爸的肩上,忽然間,天空變得好低,我只要伸手就能觸摸到頂。

  金黃色的夕陽像是永不沉沒般,和蟬鳴協奏伴著我們在回家的路上。

  我看著四個人的影子,默默的希望,我們能夠這樣平平安安、和樂融融的一輩子。

  <全文完>

* * *

評審評語:

敘事完整、流暢;文字、細節處亦細膩。

頗富深意,具警世、諷世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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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樹吟詩》

作者:牙醫二 鍾孟芸 和樹結下不解之緣,聽起來可以寫成一段浪漫美好的故事,只可惜這緣分幾乎和種種迷人的元素搭不上關係,至少在我第兩百九十五次被樹根絆倒、灰頭土臉四腳朝天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一刻,我是這麼堅信著的。印象中,小時候曾經在老家附近的鳳凰木下,和一大群街坊玩伴蹙著腳尖賞...

 
 
 
《危城》

作者:醫學五 吳紋綾 章一、 不是一定有戲劇性的故事才能傷害我,但是一定要有愛才能變成折磨。 翻開報紙,這個世界上還是那樣的喧囂。我看著那個人微禿的前額想起了擲地鏗鏘的每一句台詞:誰愛C國誰又是賣國賊,滿腔的熱忱都是為了你為了我……我在想哪天等發明了交叉比對的軟體操作,這個...

 
 
 
《風格街的歐卡》

作者:藥學四 許家瑋 在海浪輕拍的防波堤邊,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走過那條散落些許煙蒂、由釣客踏出的小徑,路途中有一個落寞的、小型的土地公廟。就像是古老的書籍頁面總會泛黃一樣,所有老去的港口總是會有一兩個即將被遺忘的小廟。而這一個便是那老化的典型。或許還不到半身高的祠不該被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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