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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買桂花同載酒》

  • 散文組佳作
  • Jun 14, 2015
  • 8 min read

作者:醫學五 吳紋綾

  人類是具有選擇性遺忘能力的動物,我們總有說不完的情和永遠最美的記憶。

  國小的時候急著擺脫長輩眼中那個還需要捏在手心搓揉的玉塑像似的自己,國中的時候表面鎮靜地盯著老師卻恨不得一翻桌子宣告教育體系的愚蠢與腐敗,高中時則是受不了那股分分秒秒要求自己決定前程的壓力---彷彿哪張答案卡劃錯一格人生就毀了似的鋪天蓋地---仔細算來身在其中時從來是說不盡道不完的許多愁。但偏偏,時間有著最惑人的洗白功能,足以過濾百分之九十九的眼淚與辛酸,留下那百分之一的浪漫青春,還幫所有的鏡頭都打上了如夢似幻的煙霧重幕與濾光鏡,讓每個人追憶從前似乎過去都是一部無限甜蜜無限壯志的少年遊。

  於是人們發明了天底下最嘈雜最造作最無頭緒與明確目標的一種聚會---同學會。

  從接到邀請的那一刻,三千煩惱絲就注定開始蔓延。戰爭正式展開。鏡子前風塵困頓的婦人再沒有河邊談琴說白萩的少女風情萬種,於是打開手機預約了拉皮電波;當年鶴立雞群滿場運球似巨人灌籃的少年身高再無發展,仔細考慮著是否墊上恨天高讓其他人不會一低頭就看到怎麼灌溉都將在近日內乾涸的地中海。出雙入對甜蜜賽趙孟頫管道昇的班對開花結果之後反目成仇,納悶著一起出現是不是相襯之下兩個人更加寂寞。事業有成而身邊無人的用line約今年剛進辦公室的九十後;臂彎或褲腰上總是掛著兩三個感情戰利品卻遠遠稱不上功成名就的則開始印製有著博士名銜反正沒人會去查證的大量名片。

  每個人都想顯得完美;每個人都知道彼此並不完美。我將這現象歸罪於社會的限制與成功定義的狹隘。並非批評之意,因為對社會價值的譏刺與評判只會反射在自身也無法超脫這種標準的愚昧矛盾之上,顯得淒涼又寂寞---但是無疑人是從比較得到快樂的,越能在比較中踩踏眾生越能顯得自己孤高不群,而比較的標準翻來覆去似乎都只是那幾項。

  同學會是絕佳的戰場。戰的不只是同學更是當年的自己。你被迫檢視彼時的少年理想到現在完成多少,存下了多少耀人的資本,留下了多少憾恨。

  於是你有了第一個打退堂鼓的機會。感謝網際網路的發明---當之無愧的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產品---不管是語音信箱、手機應用程式、簡訊還是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社交聊天軟體,你得以仔細考慮幾天後,再不慌不忙地用「啊我太忙了忘記回復」、「抱歉手機沒電了現在才看到」這種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在敷衍搪塞的理由做回覆。你有機會拒絕。和當年填升學考試的志願時不同,拒絕了還有機會反悔。

  但當然。我們不會不戰而降。

  於是那天你去了,穿著一件阿曼尼的手工訂製,價格吊牌還沒剪(仔細地藏在了背後---你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顏色偏黑,整體造型走的是近日的低調奢華路線,儘管誰都知道低調奢華只是奢華這塊甜蜜的糖果多了個簡樸點的包裝紙而已。你把車停在三百米外的停車場,因為已經遲到了,你不能冒險停在學校替校友預留的停車場,那兒很有可能只剩下瑪莉蘇那台豪華的保時捷旁邊有位子。是,福斯是個好牌子,但是車頭上一隻揚蹄的馬很可能會在你的自尊心上印一個深深的羞辱性的印子。

  你推開學校體育館的大門。還來不及近鄉情更怯,已經是輝煌燈火壓三春。

  觥籌交錯,間雜著假意的吆喝恭喜來包裝自己心內深深的鄙夷;幸災樂禍的光芒被很好地掩藏在眼睛閃爍的笑出來的淚水之中。你看到當年那個滿口謊言害你被罰站在校長室外面的渾球,和你願望相違的成了人生贏家,站在人群的中心高談闊論---你不應該這麼驚訝,真的,機會總是留給臉皮最厚的人---你也看到曾親口告白過卻當眾無情拒絕了你的對象,衣冠楚楚一如以往的掩飾了自己是個衣冠禽獸。在此時,時光的美化作用終於消失,那些沉重的憂鬱的雙溪舴艋舟也載不動的許多回憶一起湧上來,你被打得措手不及手足無力。

  這裡是你第二個脫逃的機會。瞧,禮物簽名處就在那裡,畫個押表示到此一遊,三十分鐘內離場甚至連停車費都不用付。

  不過當然,我們不在戰鬥中半途繳械。

  (也有可能是回憶已經讓你腿軟的不得不先乾一杯。)

  「哦---你是那個---?」

  宴會中最常聽到的是這句話。通常說話者用的是馴悍記才有的戲劇化狂喜,以及福爾摩斯小說都無法比擬的懸疑語氣;讓你無法辨別他是真心的記得你的臉不記得你的名,還是早已把你忘個徹底。感謝社會鍛鍊了你足夠的靈活度與體力,你得以在人海之中彷彿毫無阻礙地穿梭,保持良好的風度回應著張三姑和李四嫂暗潮洶湧的較勁,和數年前兩個人對著榜單比成績的模樣如出一轍。

  「我兒子現在在美國某大學那個學費貴噢---」張三姑高傲的揚著下巴。

  「如果他像我兒子一樣接著考上某法學院的話你才知道什麼叫貴!」李四嫂不屑地從鼻孔中噴出一口氣。

  旁觀的人適時地插入緩解僵局,而你的意識已經開始飄浮離開身體。正當你覺得再也忍耐不住打哈欠的衝動時,一個高八度的男音衝著你嚎道:「天啊!你變了好多!」

  這是出現頻率排名第二的同學會金句;語氣通常是無比的震驚,這讓你感到無比的荒謬。說真的,他們是在期待什麼?天山童姥的神奇魔力?沒有事物是不變的。石頭尚能在風日雪水的穿鑿下出現小孔,相較之下歲月枯槁了容顏萎縮了肌肉憔悴了神韻可真是小事一件。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我們都曾急著要擺脫自我,但不幸的是,在某人的回憶中,你永遠是那個你最最不願意被人家記得的樣子---這也許是同學會僅存的好處之一。你用你能呈現最完美的樣子覆蓋上當年未長成的青澀,藉著竄改其他人的記憶,來消滅最後一吋無知年少的愚昧過去。

  可惜人類記憶並非電腦硬體。留下痕跡就再難除去。

  發出高八音的男子以乳燕投林的身手向你直衝而來;你唯一能做的是保持得體的微笑和標準的「唉呀你是那個……」的似曾相識表情。當年我們如何如何你可還記得?你說當然當然,但是當然你是不記得的。所以當台上的司儀打斷了你們雞同鴨講的尷尬,開始用影片與照片連珠炮地細數著大家共同的回憶時,你開始想著其實站在這裡的人都跟你沒有太大關係。

  你訝異於自己不記得任何一件司儀、讓全場發出讚嘆聲或提起呻吟聲的糗事、窘事與喜事。

  你不算是個特別無情的人---說的更精準點,你不是個「特別」的人。你不是最活躍,不是最頂尖;剛好快的可以參與田徑比賽,卻永不是重要的位置;參與了歌唱比賽,卻始終只是一個背景的合聲。你的存在是非必要條件,對於構成整體,似乎可有可無。

  然後,你看到了他。

  三千個無意義的面孔,終有一個是此行必須見到的驀然回首。你忽然發現潛意識裡就是想著(並且有些期待著的)會遇到他。他是你少年夢中紅燭帳裡唱的歌,一曲解千愁;他是你當年拚卻醉顏紅的彩袖。他與你在巴山西雨時剪燭夜話,他與你;你壯志豪情舉杯語驚四座時,是他的眼神讓你無比得意;你的人生全面失守低盪至荒谷時,他是你撤退駐紮的溫暖堡壘。少年時代,一切混沌,你還沒有社會人士那種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殺伐決斷,也還沒有不是朋友就是戀人的感情分壘。他是你的家人、朋友與愛人,你們的親密只能以「同伴」兩字來形容---你簡直想不起來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聯絡。

  不過估計也就是那麼回事。多麼珍重的誓言在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就消亡在空氣之中;時鐘的秒針每次踢步而去,帶走了一部分的人生,然後你們背負著各自的期待往更遠大的前程奔馳而去。不是有意,但是無心的疏離在此刻想起來更使人憾恨無比。

  也難怪你什麼都不記得,因為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才是一個整體。

  有個科學家證明了人類的五感中,最清楚的是嗅覺記憶;但他們都忽略了無法以科學量化的是「感情」覺---一種近乎反射的直覺性記憶。如果你曾和誰在迴廊上、普照的斜陽下哈哈大笑歡度整個下午,那麼就算是陰雨天,經過相同的迴廊時你仍能感覺到光芒遍地。有了感情才是真正的刻骨銘心。

  你走向他。他走向你。

  然後司儀喊著來唱校歌,全體肅立。人影剎時遮蔽了他的身影。

  但在那之前他的身影已經打開你百轉千迴的思量;酸甜苦辣一起湧上,你真正活過愛過快樂過的時光從指尖開始流淌,你四肢百骸充滿著當年的樂當年的哀,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台上象徵著威權體制的大合唱。看在老天的分上,當年需要唱校歌的場合,你十有八次是翻後牆乘隙溜掉(你吃了不少苦頭;跟他一起,你現在記得了),剩下的一次是不甘不願,一次是用嘴形混水摸魚濫竽充數。

  於是你悄無聲息地到了門外,憑欄遠眺。

  白天時世界已經嘶喊的嗓子喑啞;留有冷風在黑夜下嘶聲流淌。很好的制高點,你想,從這裡可以看到少年時光毫無顧忌的一切。你想著會場裡的人為了各式各樣的目的來到這裡---以自己今日的成就衣錦還鄉,多少帶有點「哼,你瞧」的意思;藉著舊時老友的目光回味年輕時的自己,藉以逃避現實中的挫敗與委屈;單純只是周末沒地方可去來享受免費的飲食酒水;和那位小姐或先生再見一面,泯滅自己沒有成功過的追逐與惘然。

  但你,對你而言,你享受了整個同學會的暗潮洶湧與無物似情濃。這就是你人生的終極目標,你放任自己去享受一個人類設計出來折磨自己的集會:而且你來去自如。你沒有未完之事,沒有需要炫耀的錦帽貂裘,也沒有想要一拳打斷誰的鼻樑來解決往日恩仇的衝動。---是的,是有他,如果現在轉身,你和他也許會說上幾句話,但比起當年的泛談理想和憂樂與共,你們互相傾訴的便是美化過的生活版本。你們將會痛恨如此,因為美化過的生活形貌永遠不是你們該有的形象,但是你們早已生疏,還有什麼選擇?

  於是一眼已經足夠。故人已到,無須再添新愁,而無論如何強顏高歌,終將不再是少年遊。

  你以一種近乎傲慢不羈的決斷態度,讓過去留在過去。

  身後的校歌合唱告一段落,很快大廳又會充滿著或真或假的笑語盈盈---但是宴會已近尾聲,接下來變又是笙歌散盡。屆時真空般的寂寞與失落將會填滿胸口,為了排解這種焦躁,人們勢將用更多的謊言與自我安慰來填補空虛---我們會再見,很快就會……但事實上是,彼此的生命地位早已改變。再見可能是再也不見,這就讓你們對彼此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無法彌補過去的謊言……

與其捲入下一波社交禮節之戰,你決定瀟灑離去。

  並非棄甲而降,而是帶著醉看玉樓金闕的慵與狂……

* * *

評審評語:

刻意製造出的人際關係,反而讓人感到迷惘,一篇解構同學會的好文章。主題發想兼具趣味性與想像力,立意頗新穎。文詞結合古典詩意,饒味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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