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Search

《那些死亡的故事》

  • 散文組佳作
  • Jun 14, 2015
  • 7 min read

作者:醫學七 洪雅敬

總是如此,當你想起某些疾病,你想起的不是疾病的特徵,你想起的,是

一張張擁有疾病的臉龐。

一個不斷解血便的爺爺,剛進內科急救室時臉色慘白,血壓不斷狂掉,監視器響了整個下午直到黑夜。家屬已經簽屬了不急救同意書,卻也心急如焚的希望爺爺能夠好轉,然而爺爺的失血實在太嚴重,在內科急救室的時候他的尿布沾滿著自己的血糞,喘、休克、四肢無力接踵而來。

幾個小時後,忽然,爺爺停止呼吸了,好像某天貪玩玩到忘記寫作業一樣,肺臟忽然忘記要深深地吸一口氧氣,再吐一口二氧化碳。然後慢慢的,心臟,也忘記跳動的使命了,同時間,慢慢的,血壓,也消失了。

我用一個下午與晚上,親眼見證一個生命從有,到無的過程,靜悄悄地,出乎意料的,安靜,就像搭公車時我們對寒冷的窗哈出的霧,在人都沒有意識到分針秒針滴滴答答向前的時刻,在眼睛都沒有意識到流逝的水氣時,霧就散去了。

在這之前,曾經,我以為,死亡是喧囂的。

在臨終之餘病人或家屬如果沒有簽屬停止急救同意書,醫療人員們必須在危急的時像餓虎豺狼般衝向病人,壓胸,壓到每一下的救命,伴隨的都是肋骨斷掉喀拉喀拉的碎裂聲,甚至用機器壓時,那充飽氣的幫浦一次一次按壓後的洩氣彷彿是一種刺耳的提醒,提醒病人還沒回來,提醒我們即將失去一條生命。救人的插管,,時常會出現病人滿口都是血,牙齒碎裂的景象,而插了管後,自此病人在拔管前如同美人魚般失去自己的聲音,各種儀器會被醫護人員迅雷不急掩耳的接上病人的身體,各種管路被放進血管,醫護人員奔跑呼叫的聲音,充滿著急救現場........。

不,或者說是,死亡帶給死者的時間靜止,讓時間繼續流動的人們聲響異常嘈雜。

>>>>>>>>>>>>>>>>>>>>>>>>>>>>>>>>>>>>>>>>>>>>>>>>>>>>>>>>>>>>>>>>>>>>>

某個值班的夜,每一次,家屬都在我幫病人檢查時拼命流眼淚,我疲憊不堪的失去所有的笑容與耐心,只想要在忙了一天後趕快回去睡覺,睡去後卻一直睡得不安穩,隱隱約約的總覺得那晚會發生什麼,果然,三點半,公務機的鈴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瘋狂地響著,我又被喚起來,是病人失去了呼吸心跳。那晚一直隨侍在側的女兒被嚇到了,不知是不捨還是懊悔沒有多陪媽媽多走一點人生的末路,他看著我們急救時無法抑制的痛哭,哭到顫抖,她的先生緊抱著他,他就在先生的懷裡哭到兩腿發軟。

混合著他的悲痛欲絕的哭聲,我在病人兩乳頭連線奮力的壓胸,一邊疲憊地懊悔地想著,如果我知道這是病人的最後一夜,我剛剛應該要多點笑容阿。病人嘴唇早已發黑,我知道他已經走了卻無法停止急救程序──因為病人家屬還沒準備好,就算做著無效醫療,就算我已經耗盡我全身的力氣雙手開始發抖,我仍像機械人一樣繼續壓著病人的胸,而鎖骨,斷裂的喀拉喀拉喀拉響著………。

是以,曾經,我以為,面對死亡,總該有些聲響,而這些聲響,最好還是驚天動地的那種嚎哭,彷彿唯有如此,死亡,才不致失去價值與意義。彷彿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是精彩的活過,在這世上有人深深的愛著並在乎著。

>>>>>>>>>>>>>>>>>>>>>>>>>>>>>>>>>>>>>>>>>>>>>>>>>>>>>>>>>>>>>>>>

那是個在加護病房的大夜班,我被護理師叫去病床幫忙卸除一個剛往生病身上佈滿的管路。大部分的時候家屬並看不到這個步驟,我們總是整理好遺體,讓家屬安心地看到自己所愛的人的模樣,安詳。

那個先天有心臟病的病人,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張開眼睛過,他就這樣靜靜地躺了好幾天,每次我都是默默的把他的心電圖做完就匆匆地趕往下一床,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他。或許,也不是沒有時間好好看看病人的臉龐,而是病人的模樣,實在太慘了,慘到我沒有辦法直視他雙眼閉著的臉龐。我第一次看到瘦小的他時他就因為心衰竭、休克,整個臉腫成了兩倍大,後來又因為凝血功能異常,他的五官開始流血--鼻子、嘴巴、耳朵,只差眼睛就真的是所謂的「七孔流血」;即使用了強力的止血棉,他的五孔,還是不斷地湧出鮮血。

拔管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看著病人。他的耳朵還是慢慢地滲出了鮮血,兩個鼻孔塞滿了止血棉,身上布滿了管路,瘦小的四肢出乎意料的,竟然迅速的顯現了屍斑。我輕輕地拔除了病人的管路,看著學長姐縫合起病人因管路劃開皮膚的傷口,在家屬進來之後,默默地回到護理站忙碌。

忽然,我聽到一些重複的聲音。一開始,我聽得並不很清楚,但這些聲音越來越大,如同朗誦般地讓護理站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是病人的父親。

他站在病人的腳邊望遺體,大聲且機械,像不帶情緒的司令在宣告宣言一般的重覆說著:「孩子,謝謝你。孩子,我愛你。孩子,謝謝你。孩子,我愛你。孩子,謝謝你。孩子,我愛你.......。」從他的語氣裡,你聽不見哭泣的顫抖,聽不見悲傷,這個悲傷的父親只是僵直的站著,生澀的告訴他早逝的孩子:「我愛你,謝謝你,我愛你,謝謝你,我愛你........」

彷彿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般的生澀。

我愣在電腦前,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孩子的降臨,即使疾病纏身,卻帶給自己過往生命莫大的喜悅,是以他不斷地告訴他的孩子:「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我沒有辦法再聽下去這簡單卻沉重的告白,我噙著眼淚躲回值班室,希望離聲音遠一點,不要觸動太多心弦。

半小時後,我又回到護理站處理別的事情,這名父親仍舊用相同平淡的口吻開始重複做最後的道別--「孩子,請你安心的走、孩子,請你安心的走………。」

「孩子,請你安心的走。」

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一聲聲的呼喚,我疲憊的遺忘悲傷家屬的哭泣,而在每個值班過後的夜像嬰孩般沉沉睡去,卻始終無法遺忘那機械木訥的單調聲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

「我不想死」一個黑黑小小,總是蜷曲在床上的男孩悲傷的說。他的心臟已經快不行了,只有一個心室的他在十歲的時候就經歷了心衰竭的歷程,他小小的身軀佈滿了各式各樣怵目驚心的傷痕,他的生命記憶是由一連串的消毒水、麻醉藥、手術刀與充斥在他病床旁的白袍所串成,以至於即使有眾多的醫生叔叔阿姨與護士姊姊日日在他床邊竊竊私語,他依然恬然熟睡。

「你知道嗎?我最沒辦法忍受小兒科。成人們的生病我們總是可以歸咎於他們的生活習慣不好因而患病,但是小孩呢?理應無憂無慮的童年,他們甚至還沒有好好感受到這個世界,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就要忍受病魔的折磨?」每天當我走向那黑黑小小的男孩所在的病床,我總會絕望的想起我朋友曾經對我說過的這段話。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麼揀定這孩子讓這孩子從出生起就註定不能健康的在操場上奔跑尖叫,因為他連下床走路、開口說話,都會喘。

為什麼是他呢?我不懂,一如這孩子不懂,為什麼是他自己生病了。

「我們來幫這孩子辦個活動,買個蛋糕,讓他可以許願好嗎?」護理長說。「反正只是個許願,」護理長喃喃的說:「就算不能成功…….至少,也是個願望……..。」

這孩子唯一的存活方法是心肺移植,可是台灣的心肺移植存活率是,零,所以我真的不知道,這孩子的生命等的是什麼?是終於有合適的器官?還是總會到來的死神拍打的羽翼? 每天晚上念著小兒心臟病,我總覺得自己在念的那些文字,不是在描述血管亂接,不是在敘述該發育卻沒有發育的構造,那些文字,是在描繪白天那黑黑小小,肚子卻大大,掙扎著想活下去的男孩正在經歷的痛苦。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名子訴說得好像是他的人生有一些夢想,而其中之一的微小夢想是可以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呼吸,心臟好好跳動。我日日夜夜絕望的思考這孩子如何可以存活,卻無力的發現自己,甚至整個醫療團隊,都無能為力,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緩和醫療。

「他說他要活下去。」某日我們查房的一早,護理長默默地說著那男孩許願時說出的願望。我的眼眶瞬間濡濕,眼淚險些潰堤,我甚至沒有勇氣堅定地說出我要在這不完美的世界持續奮鬥,這孩子卻從來沒有放棄他的戰役。

>>>>>>>>>>>>>>>>>>>>>>>>>>>>>>>>>>>>>>>>>>>>>>>>>>>>>>>>>>>>>

後來的後來,那心衰竭卻拼命想活下去的男孩,今天凌晨,去當小天使了。

我知道,在我離開小兒科以前,我不是看見他得到一顆心臟重生,就是看到他的離去。這幾周我不時的偷偷點他的病歷來看,不時的幫他祈禱他會得到一顆心臟,縱使學姊說:「他得到一顆心臟就是有人失去一顆心臟,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這問題不是醫學,我根本想不出答案來。

朋友聽了這故事後說這樣不對,如果沒有了希望就是要讓爸媽出面告訴孩子要走安寧,爸媽如果順著孩子的意執著,孩子根本也不可能放棄。

是阿,我知道,可是自己養了十多年的孩子,怎麼勸自己的孩子不要努力求生? 當他醒著時還會求著大人「救救他?」

孩子的最後一段路我們嘗試談安寧,他已經被接上葉克膜,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麻倒沒有醒來,媽媽糾結的說他無法做決定,他怕孩子怪他,怕孩子怪母親放棄救自己。

聽到這話,我忽然覺得很想掉眼淚,這些都不是醫學可以解決的難題,是許多人學了一輩子卻還學不會的,要適時放手的愛。

這愛,多難。

>>>>>>>>>>>>>>>>>>>>>>>>>>>>>>>>>>>>>>>>>>>>>>>>>>>>>>>>>>>>>>>>>

「未知生,焉知死。」這麼久以來,我總是思考著死亡,企圖了解死亡的各種樣貌,我觀察著死者的容貌,揣摩著親屬的情感,甚至觸摸死者的身軀幫他們移去身體最後的管路,縫起他們綻破的傷口,讓器官被皮膚好好柔軟的覆蓋。

然而,了解死亡,是為著什麼呢?其實終究,是為了緩解生者失去的痛吧?

「逝者已矣 來者猶可追。」就算知曉這道理,但我依舊不時的想起死亡那些臉龐,當午夜夢迴。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行話裡說的「每個醫師養成的過程中,背後都跟著一串靈魂。」所言不假。

那些跟在背後的靈魂阿,不是無主孤魂,不是模糊的慘淡白皙失去五官,那些靈魂上印記著,全是那些清晰的,死亡的臉……。

* * *

評審評語:

在死亡中看到悲傷與疑惑,也看到勇氣與美麗,生命智慧即存在死亡的凝視之中。從實境觀察出發,對醫療行為、醫患關係的深入反思,碰觸到本質性的探問,充滿悲天憫人的情懷。

 
 
 

Recent Posts

See All
《以樹吟詩》

作者:牙醫二 鍾孟芸 和樹結下不解之緣,聽起來可以寫成一段浪漫美好的故事,只可惜這緣分幾乎和種種迷人的元素搭不上關係,至少在我第兩百九十五次被樹根絆倒、灰頭土臉四腳朝天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一刻,我是這麼堅信著的。印象中,小時候曾經在老家附近的鳳凰木下,和一大群街坊玩伴蹙著腳尖賞...

 
 
 
《危城》

作者:醫學五 吳紋綾 章一、 不是一定有戲劇性的故事才能傷害我,但是一定要有愛才能變成折磨。 翻開報紙,這個世界上還是那樣的喧囂。我看著那個人微禿的前額想起了擲地鏗鏘的每一句台詞:誰愛C國誰又是賣國賊,滿腔的熱忱都是為了你為了我……我在想哪天等發明了交叉比對的軟體操作,這個...

 
 
 
《風格街的歐卡》

作者:藥學四 許家瑋 在海浪輕拍的防波堤邊,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徑。走過那條散落些許煙蒂、由釣客踏出的小徑,路途中有一個落寞的、小型的土地公廟。就像是古老的書籍頁面總會泛黃一樣,所有老去的港口總是會有一兩個即將被遺忘的小廟。而這一個便是那老化的典型。或許還不到半身高的祠不該被稱...

 
 
 
bottom of page